余楠不耐烦说:“丁宝桂是我母校的前辈同学,他只知道我的大名,根本不认识。况且那封信早已扔了,叫我往哪儿寄信呀?”
宛英是余楠所谓“脑袋里空空的”,所以什麽细事都藏得住。她说她记得信封上印就的是“北平国学专修社”几个红字,上面用墨笔划掉,旁边写的是“鹅鹁子胡同文学研究社”。
余楠知道宛英的记性可靠。他想了一想,灵机一动,笑道:“我打个电报问问。”
他草拟了电报稿子,立刻出去发电报。
宛英拼凑上撕毁的草稿。头上一行涂改得看不清了,下面几行是“……信,谅早达。兹定於下月底屏当行李,举家北上。”他准是冒充早已写了回信。宛英惊讶自己的丈夫竟是个撒谎精。
电报没有返回,但杳无回音。不到月底,上海已经解放。她越等越着急,余楠却越等越放心,把事情一一办理停当。将近下月底,余楠又发了一个电报,说三天后乘哪一趟火车动身。
宛英着急说:“他们不请你了呢?”
余楠说:“他们就该来电或来信阻止我们呀?”
宛英坐在火车上还直不放心。可是到了北京,不但丁先生亲自来接,社里还派了两人同来照料,宿舍里也已留下房子,宛英如在梦中,对楠哥增添了钦佩,同时也增添了几分鄙薄。
第三章
北京一解放,长年躲在角落里的“北平国学专修社”面貌大改。原先只是一个冷冷清清的破摊子,设在鹅鹁子胡同“东方晒图厂”大院内东侧一溜平房里。中间的门旁,挂着个“北平国学专修社”的长牌子,半旧不新,白底黑字,字体很秀逸,还是已故社长姚謇的亲笔。这里是办公室和图书室。后面还有空屋,有几间屋里堆放着些旧书,都是姚謇为了照顾随校内迁的同事,重价收购的。姚謇的助手马任之夫妇和三两个专修生住在另几间空屋里。
姚謇是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北平沦陷前夕,学校内迁,姚謇有严重的心脏病,没去后方。他辞去教职,当了“国学专修社”的社长。这个社也不知是什麽时候建立的,好像姚謇辞职前早已存在。反正大院里整片房屋都是姚家的祖产。姚謇当时居住一宅精致的四合院连带一个小小的花园,这还是他的家产。此外,他家仅存的房产只有这个大院了。有人称姚謇为地道的败家子,偌大一份田地房屋,陆陆续续都卖光了。有人说他是地道的书獃子,家产全落在帐房手里,三钱不值两钱地出卖,都由帐房中饱私肥了。这个大院里的房子抵押给一个企业家做晒图厂,单留下东侧一带房子做“国学专修社”的社址。
社里只寥寥几人:社长姚謇,他的助手马任之和马任之的夫人王正,两三个“专修生”,还有姚謇请来当顾问的两三位老先生,都是沦陷区伪大学里的中文教师,其中一位就是丁宝桂。社的名义是“专修国学”,主要工作是标点并注释古籍;当时注释标点的是《史记》。姚謇不过是挂名的社长,什麽也不管。马任之有个“八十老母”在不知哪里的“家乡”,经常回乡探亲。王正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是个足不出户的病包儿,可是事情全由她管。她负责指点那三两个“专修生”的工作,并派他们到各图书馆去“借书”、“查书”,或“到书店买书”。至於工作的成绩和进度,并无人过问。顾问先生们每月只领些车马费,每天至多来社半天;来了也不过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姚謇也常来聊天。
胜利前夕,姚謇心脏病猝发,倒下就没气了。姚太太是女洋学生的老前辈,弹得一手好钢琴。他们夫妇婚姻美满,只是结婚后足足十五年才生得一个宝贝女儿。姚太太怀孕期间血压陡高,女儿是剖腹生的,虽然母女平安,姚太太的血压始终没有下降。姚謇突然去世,姚太太闻讯立即中风瘫痪了,那是一九四五年夏至前夕的事。他们的女儿姚宓生日小,还不足二十岁,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正当第二学期将要大考的时候。她由帐房把她家住房作抵押,筹了一笔款子,把母亲送入德国医院抢救,同时为父亲办了丧事。
姚太太从医院出来,虽然知觉已经回复,却半身不遂,口眼歪斜,神识也不像原先灵敏了。大家认为留得性命,已是大幸,最好也只是个长病人了。姚太太北京没有什麽亲人,有个庶出的妹妹嫁在天津,家境并不宽裕,和姚家很少来往。姚宓的未婚夫大学毕业,正待出国深造。他主张把病人托付给天津的姨妈照管,姚宓和他结了婚一同出国。可是姚宓不但唾弃这个办法,连未婚夫也唾弃了。她自作主张,重价延请了几位有名的中医大夫,牛黄、犀角、珠粉等昂贵药物不惜工本,还请了最有名的针灸师、按摩师内外兼施,同时诊治。也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姚太太神识复元,口眼也差不多正常了,而且渐渐能一瘸一拐下地行走。可是她们家的四合院连小小的花园终究卖掉了,帐房已经辞走,家里的佣人也先后散去。母女搬进专修社后面的一处空屋去居住。姚宓还在原先的大学里,不当大学生而当了图书馆的一名小职员,薪水补贴家用,雇街坊上一位大娘早来晚归照看病人。好在大院东侧有旁门,出入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