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马任之却一去无踪。专修生已走了一个。社长去世后并无人代理,“专修社”若有若无。王正照旧带领着一两个专修生工作,并派遣他们到各处图书馆和书店去“借书”、“查书”或“买书”。丁宝桂等几位老先生还照常来闲坐聊天,不过车马费不是按月送了。
北京解放后,马任之立即出现了。不仅出现,还出头露面,当了社长。不过这个社不仅仅专修国学了,社里人员研究中外古今的文学,许多是专家和有名的学者。
马任之久闻余楠的大名,并知道他和丁宝桂是先后同学,据丁先生说,这余楠是个神童,没上高中就考取大学,大学毕业就出国留学。马任之对这种天才不大了解,不过听说他没有逃跑,还留在上海。他出於“统战”的原则,不拘一格收罗人材,就托丁宝桂写信邀请。余楠究竟什麽时候写了回信,也许王正记得清楚,反正马任之并不追究,丁宝桂自认健忘,还心虚抱歉呢。
那时候社里人才济济。海外归来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和杜丽琳夫妇是英国和美国留学的。在法国居住多年的朱千里是法国文学专家。副社长傅今是俄罗斯文学专家。他的新夫人江滔滔是女作家,着有长篇小说《奔流的心》,不久就要脱稿,还有许多解放区来的文艺干部,还有转业军人,还有大学毕业分配到社里来研究文学的男女毕业生。专修社的人员已经从七八人增至七八十人。
不出半年,专修社的房屋也修葺一新,整片厂房都收来改为研究室和宿舍。马任之夫妇搬出大院,迁入分配给他们的新居。姚太太母女搬到宿舍西尽头的一个独院去住。只有姚家藏的书还占着图书室旁边的一大间屋子,因为姚太太母女的新居没地方安放这一屋子书,姚宓只拿走了她有用的一小部分。姚宓已调到文学研究社,专管图书。
“北平国学专修社”的招牌已经卸下,因为全不合用了。社名暂称“文学研究社”,不挂牌,因为还未确定名称。
第四章
旧国学专修社的办公室已布置成一间很漂亮的会议室。一九四九年十月中旬,文学研究社就在这间会议室举行了成立大会。
大院里停放着一辆辆小汽车,贵宾陆续到会,最后到了一辆最大最新的车,首长都到了,正待正式开会。
余楠打算早些到场,可是他却是到会最迟的一个。他特地做了一套蓝布制服,穿上了左照右照,总觉得不顺眼。恰好他女儿从外边赶回来,看见了大惊小怪说:
“唷,爸爸,你活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了!”
余楠生气的说:“和尚穿制服吗?”
宛英说,她熨的新西装挂在衣架上呢,领带也熨了。
余楠发狠说,这套西装太新,他不想穿西装,尤其不要新熨的。
余楠的女儿单名一个“照”字。她已经进了本市的中学,走读。这时她出了门忙又赶回来的。她解释说:
“我刚出去,看见『标准美人』去开会。她穿的是西装。不识货的看着很朴素,藏蓝的裙子,白色长袖的上衣,披一件毛茸茸的灰色短毛衣,那衣料和剪裁可讲究,可漂亮呢!我忙着回来看看爸爸怎麽打扮。”她说完没头没脑地急忙走了。
“标准美人”是回国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夫人杜丽琳,据说她原是什麽大学的校花,绰号“标准美人”。她是余照目前最倾慕的人。
余楠听了“黄胖和尚”之称很不乐意。经女儿这麽一说,越觉得这套制服不合适。他来不及追问许彦成是否穿西装,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西服,不及选择合适的领带,匆匆系上一条就赶到会场,只见会场已经人满,各占一席,正待坐下。
中间一条长桌是几张长桌拼成的,舖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热水瓶、茶杯茶碟和烟灰缸。沿墙四面排着一大圈椅子,都坐满了人。长桌三面都坐满了。面南的一排显然是贵宾、领导和首长的位子,还有空座。余楠惶急中看见傅今在这一排的尽头向他招手,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最尽头的空椅上,余楠不及推让,感激不尽地随着大众坐下。他看见丁宝桂就在近旁,坐在长桌侧面。下首就是许彦成。他还是平常装束,西装的裤子,对襟的短袄,不中不西,随随便便。“标准美人”披着“嘉宝式”的长发坐在长桌的那一侧面,和许彦成遥遥相对。
社长马任之站起来宣布开会。全室肃然。余楠觉得对面沿墙许多人的目光都射着他,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坐错了位子。他伸头看看他这一排上还有什麽熟人,只见那位法国文学专家朱千里坐在面南席上那一尽头,也穿着西装。他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了心,也打落了长期怀在肚里的一个鬼胎。看来马任之并没有看破他捣鬼,当初很豪爽地欢迎他,并不是敷衍,而确是把他看作头面人物的。他舒了一口气,一面听社长讲话,一面观看四周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