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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2)

作者:杨绛

余楠非常精明,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漫使钱。胡小姐如果谈起某个馆子有什麽可口的名菜,他总说:“叫宛英给你做个嚐嚐。”宛英传授得老太太一手好烹调,余楠又是个精於品嚐的“专家”。他当了刊物的主编,经常在家请客。这比上馆子请客便宜而效益高。他不用掏腰包,可以向“刊物”报销。客人却就此和他有了私交,好像不是“刊物”请客组稿,而是余楠私人请的,并且由他夫人亲手烹调的。胡小姐有时高兴,愿意陪他玩玩,看个电影之类。余楠总涎着脸说:“看戏不如看你?”当然,看戏只能看戏里谈情说爱,远不如依偎着胡小姐诉说衷情。不过,胡小姐偶尔请他看个戏或吃个馆子,他也并不推辞。因为他常为胡小姐修改文章,或代笔写信。胡小姐请他,也只算是应给的报酬。有一次胡小姐请他看戏。散场出来,胡小姐觉得饿了,路过一家高级西菜馆,就要进去吃晚饭。余楠觉得这番该轮到自己做东了,推说多吃了点心,胃里饱闷,吃不下东西,胡小姐说:“我刚听见你肚里咕噜噜地叫呢。”一面说,就昂首直入餐馆。余楠少不得跟进去,只是一口咬定肚里作响是有积滞,吃不进东西。他愿意陪坐,只叫一客西菜,让胡小姐独吃。胡小姐点了店里最拿手的好菜;上菜后,还只顾劝余楠也来一份,余楠坚持“乾陪”,只是看着讲究的餐具,急得身上冒汗;闻着菜肴的香味,馋得口中流涎。幸喜帐单未及送到他手里,胡小姐抢去自己付了。胡小姐觉得他攥着两拳头一文不花,活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听说他屡遭女人白眼,想必有缘故。不过,作为一个丈夫呢,这也不失为美德。他好比俭啬的管家婆,决不挥霍浪费。反正她早就提出条件,结了婚,财政权归她。余楠一口答应。在他,财政权不过是管理权而已,所有权还是他的,连胡小姐本人也是他的。

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老板”嘴里说:“长江天险,共产党过不了江,夹江对峙是早经历史证实的必然之势,”可是他脚下明白,早采用了“三十六计”里的“上计”。他行前为胡小姐做好安排,给她的未来丈夫弄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主任。这当然是酬报胡小姐的,只为她本人不够资格,所以给她的丈夫。余楠得知这个消息,吞下了定心丸,不复费心营求。他曾想跟一个朋友的亲戚到南美经商,可是那个朋友自己要去,照顾不到他。他又曾央求一个香港朋友为他在香港的大学里谋个教席。那个朋友不客气,说他的英语中国调儿太重,他的普通话乡音太多,语言不通,怎麽教书,还是另作打算。他东投西奔,没个出路。如今胡小姐可以带他到巴黎去,他这时不离婚,更待何时!

他对胡小姐说,家事早有安排,他认为乘此时机,离婚不必张扬,不用请什麽律师,不用报上登什麽启事,不用等法院判定多少赡养费等等,他只要和宛英讲妥,一走了之。胡小姐很讲实际,一切能省即省,她只要求出国前行个正式婚礼。余楠说,婚礼可在亲友家的客堂里举行,所谓“沙龙”结婚。胡小姐不反对“沙龙”结婚,不过一定要请名人主婚,然后出国度蜜月;“沙龙”由她找,名人也由她请。她只提出一个最起码的条件──不是索取聘礼。她要余楠置备一只像样的钻戒,一对白金的结婚戒指。余楠说,钻石小巧的不像样,大了又俗气,况且外国人已不兴得佩戴珍贵首饰,真货存在保险库里,佩戴的只是假货。至於白金戒指,余楠认为不好看,像晦暗的银子,还不如十八K的洋金。

胡小姐并不坚持,她只要一点信物。余楠不慌不忙,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对椭圆形的田黄图章。他蘸上印泥,刻出一个阳文,一个阴文的“愿作鸳鸯不羡仙”,对胡小姐指点着读了两遍,摇头晃脑说:

“怎麽样?”

胡小姐满面堆笑说:“还是古董吧?”

胡小姐见识过晶莹剔透的田黄。这两块石头不过光润而已。余楠既不是世家子,又不是收藏家,他的“古董”,无非人家赠送他和宛英的结婚礼罢了。即使那两块田黄比黄金还珍贵,借花献佛的小小两块石头,也镇不住胡小姐的神仙心性呀!她满口赞赏,郑重交还余楠叫他好好收藏,她敛去笑容说,还有好多事要办,叫余楠等着吧。她忙忙辞出,临走回头一笑说:“对了,戒指我也有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