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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26)

作者:杨绛

妮娜说:“哎,我不过说,组里开会的记录,由组秘书负责。我这会儿传达的指示,是供同志们讨论的。”

陈善保是组秘书,他扬扬笔记本问:“记不记?”

妮娜说:“我这会儿的话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记──朱先生,咱们的社长是马任之同志,这个您总该知道吧?他是社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傅今同志是副社长兼外国文学组组长。现当代组和理论组各有组长一人,没有副组长。古典组人员没全,几个工作人员继续标点和注释古籍,纯是技术性的工作,说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领导这项工作,现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里了。古典组开会,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会,丁宝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个临时召集人吧。”她停顿了一下,全组静静地听着。

她接着郑重地说:“咱们这个组比较复杂。别的组部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只咱们组连工作计划还没定下来呢──各人的计划是定了,可是全组的还没统一起来。”

她弹去香烟头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叹调说:“一技之长嘛,都可以为人民服务。可是,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呀,不是为了发挥一技之长啊!比如有人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的什麽《恶之花儿》。当然,马腊梅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可是《恶之花儿》嘛,这种小说不免是腐朽的吧?怎麽为人民服务呢!──这话不是针对个人,我不想一一举例了。反正咱们组绝大部分是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什麽是可以吸收的精华,什麽是应该批判的糟粕,得严加区别,不能兼收并蓄。乾脆说吧,研究资产阶级的文学,必须有正确的立场观点,要有个纲领性的指导。你研究这个作家呀,他研究那个作家呀,一盘散沙,捏不成团,结不成果。咱们得借鉴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按照苏联的世界文学史,选出几个重点,组织人力──组织各位的专长吧,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来。我这是传达领导核心小组的意见,供大家参考讨论。”

朱千里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的象徵派诗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捏着烟斗,鼻子里出冷气,嘟嘟囔囔说:

“马腊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小说儿!”

可是没人理会他。大家肃然听完这段传达,呆呆地看着妮娜吸烟。

余楠问:“领导提了哪几个重点呢?”

江滔滔娇声细气地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彦成等了一等,问:“完了?”

江滔滔说:“咱们人力有限,得配合实际呀!”

彦成这时说话一点不结巴,追着问:“苏联文学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灭烟头,慢慢地说:“许先生甭着急,苏联文学是要单独成组的,可是人员不足,一时上还没成立,就和古典组一样,正在筹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个很有文艺性的注释:“苏联文学,目前就溶化在每项研究的重点里了。”

朱千里诧异说:“怎麽溶化呀?”

滔滔说:“比如时代背景是什麽性质的,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和下落时期怎麽划分,不能各说各的,得有个统一的正确的观点。”

许彦成“哦”了一声,声调显然有点儿怪。丽琳又轻轻推他一下。他不服气,闪过身子,歪着脑袋看着丽琳,好像质问她“推我干吗?”窘得丽琳低眼看着自己的鼻子,气都不敢出。

朱千里却接过口来:“就是说,都得按照苏联的观点。就是说,苏联的观点驾凌於各项研究之上。”

余楠纠正说:“不是驾凌,是供我们依傍──我觉得这样就有个纲领性的指导,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释,我们就是取四个重点。”

妮娜说:“对!取四个重点。分四个小组。”

余楠赶紧说:“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亚吧。陈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麽样?”

姜敏没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没要她。她估计了一下情势,探索性地说:“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吗?”

杜丽琳乖觉地说:“好呀,咱俩一起。”

彦成暗暗得意。他从容说:“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罗厚欣然说:“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说:“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着姚宓,取笑说:“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谁也没有闲情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