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彦成有时也注目看看这位“标准美人”,觉得她只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对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中学时期,周末怕回家,宁愿在图书室翻书,因而发掘到中外古典文学的宝藏,只可惜书不多。上了大学,图书馆里可读的书可丰富了,够他仔细阅读和浏览欣赏的。他性情开朗,脾气随和,朋友很多,可是没有亲密的朋友,也不交女朋友。这也许因为他有书可读,而且一心追寻着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东西。
大学三年有一门必修课,那是一个美国哲学家讲授的伦理学。老师十分严厉,给的分数非常紧,学生都怕他。学期终了的大考,大家看作难关,因为不及格就不能毕业。可是许彦成大考前在图书馆看书,竟把考试忘了。等他记起,赶到考场,考试的时间已过了一半。老师生气,不让他考。彦成笑嘻嘻地说,他正在看一本书,思索一个伦理问题,想到牛角尖里去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从老师手里抽了一份考题,擅自到教桌上取了一份考卷,从容坐下,不停笔地写答题。他的笑容软化了老师的严厉。他交卷也不太晚。老师好奇地当场就看了他的考卷。比他后交卷的人告诉他说:“老头子对你的考卷好像很满意。”果然,那位老师不久就找彦成谈话,说他正在写一本有关中国伦理的书,要彦成做他的助手。约定一年后带他同到美国去。
杜丽琳偶见许彦成注目看她,以为是对她有意。彦成从不追求她,她认为这是彦成的自尊,自知是穷学生,不愿高攀有财有貌的出风头小姐。彦成不追求她,在她心目中就比所有追求她的人高出一头。她明显地当众表示她对彦成的仰慕,同学间因此常常起哄,弄得彦成看见她就躲了,越发使丽琳拿定他是看中自己的。她倒是很大方,见了彦成总笑脸相迎。彦成却显得很窘,甚至红了脸。转眼彦成在大学四年级的第一学期将要结束,过了阳历年就大考;再过一学期,彦成毕业就出国了。丽琳还有机会和他亲近吗?
新年一九四四年是闰年。按西洋风俗,每当闰年,女人可向男人求婚。男方如果不答应,得向求婚的女人赠送一套绸子衣料。杜丽琳拿定许彦成是怕羞而骄傲,虽然对她有意也不敢亲近。她凭自己的身分,不妨屈尊而向彦成求婚。
那天飘着小雪,丽琳拿了一把大伞到图书馆去找彦成,说有事和他面谈。她叫彦成打着伞,自己勾着他的胳臂,带他走入校园的幽僻处,一面当笑话般告诉他闰年的规矩,然后就向他倾吐衷情。她满以为彦成会喜出望外,如痴如狂。可是许彦成却以为杜丽琳作弄他,苦着脸说:“我不会买衣料。”
她笑说:“你非买衣料不可吗?”
彦成急得口吃的老毛病几乎复发,结结巴巴说:“你你不是说,得送送送……”
她打断了他,乾脆说:“你非拒绝不可吗?”
彦成那时候正给他妈妈逼得焦头烂额。他家那个小丫头已经跟人逃走,他妈妈自觉丢脸,不再提丫头收房的事。可是她自从知道儿子毕业了要出国,就忙着为他四处求亲,定要他先结了婚,生下个孙子再“远游”。她已求得好几份庚帖,连连来信催促儿子回家挑选一个,因为庚帖不兴得留过年,得在除夕以前退还人家。如果彦成再不答理,她决计亲自赶到上海来。许彦成对妈妈还应付不了,怎禁得半夜里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他苦着脸把自己的苦经倒核桃似的都倒出来。
丽琳却笑了,认为这都是容易解决的事。她问彦成:“你就没跟你那些朋友谈谈吗?”
彦成说:“这种事怎麽跟他们谈呢?”
丽琳觉得彦成把这些话都跟她讲,就是把她看得超过了朋友。她既是求婚者,就直接了当,建议如此这般,解决一切问题。
彦成没想到问题可以这麽解决,而丽琳竟是侠骨柔肠,一片赤心为自己排难解纷,说不尽的感激。但是他说:“我怎麽可以利用你来对付我妈妈呢?”
丽琳觉得他老实得可爱。她款款地说:“别忘了我在向你求婚呀!我愿意这麽办,因为我爱你。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你爱我。你爱我吗?”她问的时候不免也脉脉含羞。
他们俩同在一把伞下紧紧挨着。丽琳不复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而是一个暖烘烘的人。她大衣领上的皮毛,头上大围巾的绒毛,软软地拂着他的脸颊。彦成很诚恳地说:“你待我这样好,我什麽都应该对你老实说。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