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人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杜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着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
“都记上了。”
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
彦成认真地说:“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有注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麽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麽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
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
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话没有错呀。”
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麽没听见呀?”
“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
“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了。”
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第六章
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交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杜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丽,又善於修饰,长於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多於孔门弟子七十二。
许彦成家也在天津。他是遗腹子,寡母孤儿由伯父赡养;伯父是在天津开业的西医。彦成的寡母是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她自己心目中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位举人老爷的小姐,而她听说,守节的寡妇抵得大半个举人。举人当然了不起,该享特权。她父母在世的时候,她是“最小偏怜女”。父母去世后哥嫂把她嫁了个短寿的姑爷,对得起父母和妹妹吗?他们凡事都让她三分,也是应该呀。至於许家,更不用说了。新郎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害得新娘子没做妈妈先成了寡妇,许家人凡事当然更让她七分。唯一不纵容她的是自己的不孝之子彦成,一两岁的娃娃时期就忤逆。妈妈要他吃甜的,他偏要吃咸的。甜藕粉糊喂到嘴里,他还不肯咽下去,“噗噗”地喷了妈妈一脸,气得妈妈一巴掌把他从凳上打得滚落在地,还放声大哭。伯母把他拣了去,他竟忘本不要妈妈,专和伯母好。他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只往伯母屋里跑。做妈妈的说:儿子是她生的,大房有大房的儿子,不该抢她的儿子。彦成上中学,伯父乾脆让他寄宿在校,省些口舌。他妈妈寂寞,不知哪里去买了个小丫头来陪伴并侍候自己。彦成中学毕业,小丫头已十七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彦成的妈妈想叫儿子收了房,好让丫头死心塌地,更要紧的是乘早给她生下个孙子。彦成乾脆不回家。他要到大后方去读大学。他妈妈当然死也不放,她认为大后方就是战场。伯父伯母说好说歹,讲定折中办法,让彦成到上海投考大学。他考进了一个有名的教会大学,和杜丽琳恰在一校,并且同在外文系。
杜丽琳比许彦成大一岁而低一班。她是个很要好的学生,十分用功而成绩只在中上之间,一心倾慕有学问的博士。她又像一般教会中学毕业的女学生,能阅读西洋小说,爱慕西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身材高,肤色深,面貌俊秀,举止潇洒。许彦成虽然不是博士,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杜丽琳认为他是博士的料。他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在杜丽琳眼里,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