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云南时,带了很全的工具,桌拿子、小台钳都有。除了钳工家俱,还有一套修表工具。住在刘大爹後山上时,我用它给人修手表。虽然空山寂寂,有些马帮却从那里过。有人让我监定走私表,我说值多少就值多少。当然不是白干。所以我在山上很活得过。要是不下来,现在也是万元户。
至於那把双筒猎枪,也是一宝。原来当地卡宾枪老套筒都不希罕,就是没见过那玩意。筒子那麽粗,又是两个管,我拿了它很能唬人。要不人家早把我们抢了。我,特别是刘老爹,人家不会抢,恐怕要把陈清扬抢走。至於我的刀,老拴在一条牛皮大带上。牛皮大带又老拴陈清扬腰上。睡觉做爱都不摘下来。她觉得带刀很气派。所以这把刀可以说已经属於陈清扬。枪和刀我已说过,被人保组要走了。我的工具下山时就没带下来,就放在山上,准备不顺利时再往山上跑。回来时行色匆匆,没顾上去拿,因此我成了彻底的穷光蛋。
※※※
我对陈清扬说,我怎麽也想不出来在最後一篇交代里她写了什麽。她说,现在不能告诉我,要告诉我这件事,只能等到了分手的时候,第二天她要回上海,她叫我送她上车站。
陈清扬在各个方面都和我不同。天亮以後,洗了个冷水澡(没有热水了),她穿戴起来。从内衣到外衣,她都是一个香喷喷的Lady。而我从内衣到外衣都是一个地道的土流氓,无怪人家把她的交代材料抽了出来,不肯抽出我的。这就是说,她那破裂的处女膜长了起来。而我呢,根本就没长过那个东西。除此之外,我还犯了教唆之罪,我们在一起犯了很多错误,既然她不知罪,只好都算在我账上。
我们结了账,走到街上去。这时我想,她那篇交代材料一定淫秽万分。看交代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铁,水平无比之高,能叫人家看了受不住,那还好得了?陈清扬说,那篇材料里什麽也没写,只有她真实的罪孽。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後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在车站上陈清扬说,这篇材料交上去,团长拿起来就看。看完了面红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後来见过她这篇交代材料的人,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好像小和尚。後来人保组的人找了她好几回,让她拿回去重写,但是她说,这是真实情况,一个字都不能改。人家只好把这个东西放进了我们的档案袋。
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於承认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组里,人家把各种交代材料拿给她看,就是想让她明白,谁也不这麽写交代。但是她偏要这麽写。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事最後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以前她承认过分开双腿,现在又加上,她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前者该当出斗争差,後者就该五马分屍千刀万剐。但是谁也没权力把我们五马分屍,所以只好把我们放了。
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後,火车就开走了。以後我再也没见过她。
三十而立
一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夏天的早上,我骑车子去上班,经过学校门口时,看着学校庄严的大门,看着宽阔的操场和操场後面高耸的烟囱,我忽然觉得: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彷佛在不久之前,我还是初一的学生。放学时在校门口和同学们打书包仗。我的书包打在人身上一声闷响,把人家摔出一米多远。原来我的书包里不光有书,还有一整块板砖。那时节全班动了公愤,呐喊一声在我背後追赶。我奔过操场,逃向那根灰色的烟囱。後来校长出来走动,只见我高高爬在铁扶梯上,迎着万里东风,敞开年轻的胸怀,高叫着:╳你妈!谁敢上来我就一脚踹他下去!这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转眼之间我就长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体重八十多公斤。无论如何,一帮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这样一条大汉撵得爬上烟囱,所以我绝不相信。
不知不觉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立在路旁。学校里静悄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这叫我心头一凛。多少次我在静悄悄的时候到校,穿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熟悉的教室,推开门时几十张脸一齐转向我──我总是迟到。假如教室里有表扬批评的布告栏,批评一栏里我总是赫然有名。下课以後班长、班干部、中队长、小队长争先恐後来找我谈话,然後再去向班主任、辅导员表功。像拾金不昧、帮助盲人老大爷回家之类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个稳定的好事来源。只要找我谈谈话,一件好事就已诞生:“帮助了後进生王二!”我能够健康地成长,没有杀死校长、老师,没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这些帮助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