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谁都不会相信──校长不相信,教师不相信,同学们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够赶前四十分钟到校,但是这件事已经发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学教师,在上实验课之前先到实验室看看。按说实验课有实验员许由负责,但是我对他不放心。
如今轮到我为别人操心,这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和许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们在幼稚园里合谋毒杀阿姨,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在大班里凶悍异常,把小朋友都打遍。我还记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们朝刘备的方向改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午睡过後,阿姨带我们去大便。所有的孩子排成长龙,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长沟上排粪,阿姨躲在玻璃门外监视。她应该在大家屙完之後回来给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们蹲得简直要把肠子全屙出来,她也不闻不问。那个气味也真不好闻。我站起来,自己拿手纸擦了屁股,穿上裤子,然後又给别人擦屁股。全班小朋友排成一排,由我排头擦去,真有说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光顾了屁股,真是罪过!忽然间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尽情羞辱了一番。
我气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後,我带了一瓶家里洗桃子的高锰酸钾水来。我妈说这种药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许由见了我的红色药水,问清用途,深表赞同。他还有一秘方可以加强药力,那就是石灰,许由抓住什麽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说石灰能把肠子烧穿。後来我们又在药水里加入了脚丫泥、尿、癞蛤蟆背上的浆汁等等,以致药水变得五彩缤纷。後来这瓶药水没来得及洒入阿姨的饭盒,就已被人揭发,这就是轰动幼稚园的王二毒杀案。根据以上事实,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为了毒死校长,我能为一个实验如此操心。
事实如此,不论我信与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个早上,我从本质上已经是个好人、好教师、好公民、好丈夫。事实证明,社会是个大熔炉,可以改造各种各样的人,甚至王二。现在我不但是某大学农业系的微生物讲师,还兼着基础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还要管好别人(如“後进生许由”之流,因为这家伙是我在校长那儿拍了胸脯才调进来的)。所以我在车棚里放下车子,就往实验室狂奔。推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实验台上放着一锅剩面条,地上横七竖八几个啤酒瓶子。上回校长到(实验)室视察,看见实验台上放着吃剩的香肠,问我:“这是什麽?”我说是实验样品。他咆哮起来:“什麽实验?造大粪的实验!”叫我心里好一阵发麻。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了,又闻见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猫死狗,又像是什麽东西发了酵。找了半天,没找到味源。赶紧到里屋把许由揪起来。他睡眼惺忪地说:“王二,你干什麽?正梦见找到老婆……”“呸!七点四十了。快起来!我问你,屋里什麽味?”
“别打岔。我这个梦非比一般,比那回梦见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问你,屋里什麽东西这麽臭?”
“这有什麽可大惊小怪的?死耗子呗。我下了耗子药。”
“不是那种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来。这个东西就是这麽不要脸,光屁股睡觉。“嘿,我鞋呢?王二,别开这种玩笑!”
“你死了吧!谁给你看着鞋!”
“呀!王二,我想起来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里烤,忘了拿出来!”
我冲到烤箱前,打开门──我靠!几乎熏死。急忙打开通风机,戴上防毒面具,套上橡胶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报纸包起来,扔进了厕所。回来一看,上午的实验许由根本就没准备,再过十五分钟学生就要来了,桌面上光秃秃的。我翻箱倒柜,把各种器具往外拿,折腾得汗都下来了。回头一看许由,这家伙穿着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显微镜前,全神贯注地往里看。见了这副景象,我不禁心头火起,大吼一声:
“许由!我要用胶布。给我上医务室拿点来。”
“不要慌。等一会儿。”
“什麽时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别急。我还要穿几件衣服。”
“你穿得够整齐了。”
他风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摆。天,怎麽不使雷劈了他!这家伙还光着屁股。他连做几个芭蕾动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钟摆一样,进屋去穿衣服。过一会儿又舞出来,上医务室了。我把实验准备好,他还没回来,这不要紧,他不能死在那儿。擦擦汗,掸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复了常态。学生还得一会儿来,我先看看许由刚才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