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麽?”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於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後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彷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後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麽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後,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的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的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的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我:“你猜我是来干麽?”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後,他好像在想什麽,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後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了,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好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得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麽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的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一路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蠍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菸,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