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
“英子,英子,”他轻轻地念着,“名儿好听。在学堂考第几?”
“第十二名。”
“这麽聪明的学生才考十二名?应当考第一呀!准是贪玩而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麽知道我贪玩?我怎麽能够不玩呢!
他又接着说:
“我就是小时候贪玩,书也没念成,後悔也来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个好学生,年年考第一,有志气。他说,他长大毕了业,还要飘洋过海去念书。我的天老爷,就凭我这没出息的哥哥,什麽能耐也没有,哪儿供得起呀!奔窝头,我们娘儿仨,还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呢!唉!”他叹了口气,“走到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话吗?”
我似懂,又不懂,只是直着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红红的,好像昨天没睡觉,又像哭过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为了我没出息哭瞎的,她现在就知道我把家当花光了,改邪归正做小买卖,她不知道我别的。我那一心啃书本的弟弟,更拿我当个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书,一心要供到让他飘洋过海去念书,我不是个好人吗?小英子,你说我是好人?坏人?嗯?”
好人,坏人,这是我最没有办法分清楚的事,怎麽他也来问我呢?我摇摇头。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还是摇摇头。
“不是坏人?”他笑了,眼泪从眼屎後面流出来。
“我不懂什麽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我抬头看看天,忽然想起来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吗?我们有一课书,我念给你听。”
我就背起《我们看海去》那课书,我一句一句慢慢的念,他斜着头仔细的听。我念一句,他点头“嗯”一声。念完了我说:
“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昇上来的吗?可是它也从蓝色的天空昇上来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坏人。”
“对,”他点点头很赞成我:“小妹妹,你的头脑好,将来总有一天你分得清这些。将来,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轮船去外国念书的时候,咱们给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见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麽不一样。”
“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高兴得又念起来。
“对,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蓝色的大海上,扬着白色的帆,……还有什麽太阳来着?”
“金红的太阳,从海上昇起来,……”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欢这课书了,他说: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别人没说过,就连我兄弟算上。”
什麽是他的心事呢?刚才他所说的话,都叫做心事吗?但是我并不完全懂,也懒得问。只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会坐轮船到外国去?不管怎麽样,我们总算订了约会,订了“我们看海去”的约会。
五
妈妈那条淡青色的头纱,借给我跳舞用。她在纱的四角各缀上一个小小铃儿;我把纱披在身上,再系在小拇指上,当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动,铃儿就随着响,好听极了。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同时也开欢送毕业同学会,爸妈都来了,坐在来宾席上,毕业同学坐在最前面,我们演员坐在他们後面。童子军维持秩序,神气死了,他们把童子军棍拦在礼堂的几个出入门口,不许这个进来,不许那个出去。典礼先开始了,韩主任发毕业证书,由考第一的同学代表去领取,那位同学上台领了以後,向韩主任鞠躬,转过身来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的鼓掌。我看这位领毕业文凭的同学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唉!我真“洒”!每天在同一个学校里,当然我总会见过他的呀!
我们唱欢送毕业同学离别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我还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是我唱时很想哭的,我不喜欢离别,虽然六年级的毕业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轮到我们的《麻雀与小孩》上场了,我心里又高兴,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场舞跳完,就像做梦一样,台下是什麽样子,我一眼也不敢看,只听见嗡嗡的,还夹着鼓掌声。
我下了台,来到爸妈的来宾席。妈妈给我买了大沙果,玉泉山汽水和面包,我随便吃啦喝啦,童子军管不了喽!我并不愿意老老实实的坐在爸妈身边,便站起来,左看右看的,也为的让人家看见我就是刚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影,是坐在前边右面来宾席上的。他是?他侧过头来了,果然是他!我不知怎麽,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让前面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脸好发烧,好像发生了什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