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後,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的看。两边的树一棵一棵的落在车後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的往天边上挪动,我彷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後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的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乾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麽爱说话的英子怎麽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麽?”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麽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麽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再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麽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麽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我们看海去
一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於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苏苏苏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的响。……”
我小心小心的拿着汤匙,轻慢轻慢的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麽都让佣人做,他这麽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乘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麽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麽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麽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