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震走向组织部大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放晴,残留的几片云现出了亮晶晶的边缘,太阳照亮了区委会的大院子。人们都在忙碌:一个穿军服的同志夹着皮包匆匆走过,传达室的老吕提着两个大铁壶给会议室送茶水,可以听见一个女同志顽强地对着电话机子说:“不行,最迟明天早上!不行……”还可以听见忽快忽慢的哐哧哐哧声——是一只生疏的手使用着打字机,“她也和我一样,是新调来的吧?”林震不知凭什么理由,猜打字员一定是个女的。他在走廊上站了一站,望着耀眼的区委会的院子,高兴自己新生活的开始。
二
组织部的干部算上林震一共二十四个人,其中三个人临时调到肃反办公室去了,一个人半日工作准备考大学,一个人请产假,能按时工作的只剩下十九个人。四个人做干部工作,十五个人按工厂、机关、学校分工管理建党工作,林震被分配与工厂支部联系组织发展工作。
组织部部长由区委副书记李宗秦兼任,他并不常过问组织部的事,实际工作是由第一副部长刘世吾掌握,另一个副部长负责干部工作。具体指导林震工作的是工厂建党组组长的韩常新。
韩常新的风度与刘世吾迥然不同。他二十七岁,穿蓝色海军呢制服,干净得抖都抖不下土。他有高大的身材,配着英武的只因为粉刺太多而略有瑕疵的脸。他拍着林震的肩膀,用嘹亮的嗓音讲解工作,不时发出豪放的笑声,使林震想:“他比领导干部还像领导干部。”特别是第二天韩常新与一个支部的组织委员的谈话,加强了他给林震的这种印象。
“为什么你们只谈了半小时?我在电话里告诉你,至少要用两小时讨论发展计划!”
那个组织委员说:“这个月生产任务太忙……”
韩常新打断了他的话,富有教训意味地说:“生产任务忙就不认真研究发展工作了?这是把中心工作与经常工作对立起来,也是党不管党的一种表现……”
林震弄不明白什么叫“中心工作与经常工作对立起来”和“党不管党”,他熟悉的是另外一类名词:“课堂五环节”与“直观教具”。他很钦佩韩常新的这种气魄与能力——迅速地提到原则上分析问题和指示别人。
他转过头,看见正伏在桌上复写材料的赵慧文。她皱着眉怀疑地看一看韩常新,然后扶正头上的假琥珀发卡,用微带忧郁的目光看向窗外。
晚上,有的干部去参加基层支部的组织生活,有的休息了,赵慧文仍然赶着复写“税务分局培养、提拔干部的经验”,累了一天,手腕酸疼,在写的中间不时撂下笔,摇摇手,往手上吹口气。林震自告奋勇来帮忙,她拒绝了,说:“你抄,我不放心。”于是林震帮她把抄过的美浓纸叠整齐,站在她身旁,起一点精神支援作用。她一边抄,一边时时抬头看林震,林震问:“干吗老看我?”赵慧文咬了一下复写笔,笑了笑。
三
林震是一九五三年秋天由师范学校毕业的,当时是候补党员,被分配到这个区的中心小学当教员。当了教师的他,仍然保持中学生的生活习惯:清晨练哑铃,夜晚记日记,每个大节日——五一、七一、十一——之前到处征求人们对他的意见。曾经有人预言,过不了三个月他就会被那些生活不规律的成年人“同化”。但不久以后,许多教师夸奖他也羡慕他了,说:“这孩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他也没有辜负这种羡慕,一九五四年寒假,由于教学上的成绩,他受到了教育局的奖励。
人们也许以为,这位年轻的教师就会这样平稳地、满足而快乐地度过自己的青年时代。但是不,孩子般单纯的林震,也有自己的心事。
一年以后,他经常焦灼地鞭策自己。是因为社会主义高潮的推动、全国青年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会议的召开,还是因为年龄的增长?
他已经二十二岁了,记得在初中一年级时写过一篇作文,题目是《当我××岁的时候》,他写成《当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要……》。现在二十二岁,他的生命史上好像还是白纸,没有功勋,没有创造,没有冒险,也没有爱情——连给某个姑娘写一封信的事都没做过。他努力工作,但是他做得少、慢、差。和青年积极分子们比较,和生活的飞奔比较,难道能安慰自己吗?他订规划,学这学那,做这做那,他要一日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