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家树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樊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樊的。」家树很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关寿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房说话,便说道:「是关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於是将他二人引进房来。寿峰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家树道:「大概是在车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寿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後,我就找了我一个关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地道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乾净棉絮,上面也放着两支齐整的人参,比何丽娜送的还好。
家树道:「大叔!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寿峰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家树道:「既不是大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寿峰笑道:「这算不了什麽!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溜躂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家树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那我关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呢!」家树道:「大叔来倒罢了,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秀姑自见面後,一句话也不曾说,这才对家树微微笑了一笑。寿峰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
说话时,火车将到丰台,寿峰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麽回事?」家树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寿峰道:「有什麽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你好放心;办不到,我也是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家树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在也没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你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她们真有事,就会请教了。」寿峰还要问时,秀姑就道:「好!就是那麽着吧。你瞧外面,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後移去。灯光下,已看到站台。寿峰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家树也出了车房,送到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寿峰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缓缓出了站。
寿峰父女,望不见了火车,然後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第二天,起了个早,就走回北京来。过了两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饭,才让她回家。秀姑对父亲说:「他们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个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里就是娘儿俩,瞧着去,姑娘上学,娘在家里做活。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大概没什麽事。」寿峰听说,人家家里只有娘儿俩,去了也觉着不便。过一个礼拜,就让秀姑去探望她们一次。後来接到家树由杭州寄来的回音,说是母亲并没有大病,在家里料理一点事务,就会北上的。寿峰听到这话,更认为照应沈家一事,无关重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从沈家回来,对寿峰道:「你猜沈姑娘那个叔叔是谁吧?今天可让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纪,可不说人话。」寿峰道:「据你看是个怎样的人?」秀姑哼了一声道:「他烧了灰,我也认识。不就是在天桥唱大鼓的沈三玄吗?」寿峰道:「不能吧!樊先生会和这种人结亲戚?」秀姑道:「一点也不会假。他今天回来,醉得像烂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们姑娘屋子里,一进门就骂上了。他说:『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钱,女也有钱,怎麽就不给我的钱!咱们姑娘吃他一点,喝他一点,就这样给他,没那麽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里是怎麽回事?咱们姑娘,说不定是给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会找媳妇找到唱大鼓的家里来?既是那末着,咱们就得卖一注子钱。我沈三玄混了半辈子,找着有钱的主儿了,我还不应该捞几文吗?』她母女俩听了这话,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说是有客。你猜他怎麽说?他说『客要什麽紧!还能饿肚子不吃饭吗?她也要吃饭,咱们闹吃饭的事,就不算冲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