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车是八点多钟开,伯和催着提前开了晚饭,就吩咐听差将行李送上汽车去。只在这时,何丽娜笑着一直走进来,後面跟了汽车夫,又提着一个蒲包。陶太太笑道:「看这样子,又是二批礼物到了。」家树便道:「先前那种厚赐,已经是不敢当,怎麽又送了来了?」何丽娜笑道:「这个可不敢说是礼,津浦车我是坐过多次的,除了梨没有别的好水果。顺便带了这一点来,以破长途的寂寞。」伯和是始终不离开那半截雪茄的,这时他嘴里衔着烟,正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踱着,头上已经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树一路出门。他听了何丽娜的话,突然由屋子外跑了进来,笑道:「密斯何什麽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以破岑寂?」何丽娜一弯腰,在地板上捡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陶先生嘴里的烟,会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说笑话了,钟点快到了,快上车吧,车票早买好了,不要误了车,白扔掉几十块钱。」家树也是不敢耽误,於是四人一齐走出大门来。伯和夫妇,还是自己坐了一辆车,先走了。
家树坐在何丽娜的车子上,说道:「我回来的时候,要把什麽东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丽娜笑道:「怎麽你也说这话,说得我倒怪寒碜的。你府上在杭州什麽地方?请你告诉我,我好写信去问老伯母的好。」家树道:「到了杭州,我自会写信来的。在信上告诉你通信地点吧。」何丽娜道:「设若你不写信来呢?」家树道:「你难道不能去问伯和吗?」何丽娜道:「我不愿意问他们。」说着就在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子来,又取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然後向着家树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什麽地方通信好?」家树道:「朋友通信,要什麽紧!」於是把自己家里所在,告诉她了。何丽娜将大腿拱起来,短旗袍缩了上去,将芽黄丝袜子紧蒙着的一对膝盖,露了出来。就将日记本子按在膝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儿的写着。写完了,将自来水笔筒好,点着念了一遍,笑问家树道:「对吗?」家树道:「写这几个字,哪里还有错误之理。你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丽娜笑道:「你不批评荒唐,倒批评我太慎重,这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呀。」说着将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一齐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後对家树道:「这话不要告诉他们,让他们纳闷去。」家树随便点了点头,未曾答应什麽。汽车到了车站,何丽娜给他提着小皮包一路走进站去。伯和夫妇,已经在头等车房里等候了。
到了车上,陶太太对家树道:「今天你的机会好,头等座客人很少,你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房了。」伯和笑道:「在车上要坐两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还觉得怪闷的。」陶太太将鞋尖向摆在车板上的水果蒲包,轻轻踢了两下,笑道:「那要什麽紧!有这个东西,可以打破长途的岑寂呢。」这一说,大家又乐了。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你记着吧,往後别当着我说错话,要说错了,我可要捞你的後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总有那一天。若是不捞住後腿,怎麽向墙外一扔呢?」何丽娜还不懂这话,怔怔的向陶太太望着。陶太太笑道:「这是一个俗语典故,你不懂吗?就叫『进了房,扔过墙』。」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这言语,未免太显露一点。正怕何丽娜要生气,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着手在陶太太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这一间屋子,放了两件行李,又有四个人,就嫌着挤窄。家树道:「快开车了,诸位请回吧。」陶太太就对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微笑道:「我们先走一步,怎麽样?」伯和便向家树叮嘱了几句好好照应姑母病、到了家就写信来的话,然後就下车。
这时,何丽娜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家树只得对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何丽娜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依然未动。伯和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家树因她未走。就请她到屋子里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家树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何丽娜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家树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何丽娜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何丽娜道:「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何丽娜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家树凭了窗子,渐渐的和何丽娜离远,最後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将她递的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是新照得的了。於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有了何丽娜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