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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缘(3)

作者:张恨水

这时,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老人道:「你先玩着给我瞧瞧。」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将担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彷佛像两片石磨,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五六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好!」

那老人听到这边的叫好声,放下千斤担,看看家树,见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爱这个吗?」家树笑道:「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几?──望来生了!」家树道:「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寿峰道:「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家树道:「我表兄姓陶。」寿峰道:「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家树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麽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寿峰哈哈大笑道:「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麽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做什麽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府上』两个字?」家树道,「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

寿峰听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後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又道:「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说时,一拍肚腰带道:「可千万别这样称呼。」家树道:「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这位先生爽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爽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

到了陶家,那个听差刘福进来伺候茶水,便问道:「表少爷,水心亭好不好?」家树道:「水心亭倒也罢了,不过我在小茶馆里认识了一个练武的老人家谈得很好。我想和他学点本事,也许他明後天要来见我。」刘福道:「唉!表少爷,你初到此地来,不懂这里的情形。天桥这地方,九流三教,什麽样子的人都有,怎样和他们谈起交情来了?」家树道:「那要什麽紧!天桥那地方,我看虽是下等社会人多,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好人,这老头子人极爽快,说话很懂情理。」刘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个不会说话的吗?」家树道:「你没有看见那人,你哪里知道那人的好坏?我知道,你们一定要看见坐汽车带马弁的,那才是好人。」刘福不敢多事辩驳,只得笑着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这里的主人陶伯和夫妇,已经由西山回来。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会,赶着上衙门。陶太太又因为上午有个约会,出门去了。家树一个人在家里,也觉得很是无聊,心想既然约会了那个老头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无事,了却这一句话,管他是好是坏,总不可失信於他,免得他说我瞧不起人。昨天关寿峰也曾说到,他家就住在这胡同东口,一个破门楼子里,门口有两棵槐树,是很容易找的。於是随身带了些零碎钱,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