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歪嘴原本不肯的,说:“那有这样喧宾夺主之理?我来养病,劳烦你夫妇随时照料,已经够了!”但她的理由也充足:“你害的既是伤寒病,那能在夜里再感冒?你是来此养病,不是来此添病,若是我们不管,叫人听见了,岂不要议论我们的不对?我们就不说是亲戚,便是邻居咧,也不能这样的见死不救!设若你仍在云集栈,我们没法子照管,还可以推口,既在我们家里,我们好只图自己舒服,连房间都不让一让呢?况且又无妨碍,一样的有床,有枕头,有被盖。……”
蔡兴顺也帮着劝,并且主张:“不管他答不答应,到夜里,我们先就在他床上睡了。”他才无计奈何答应了,但附了两个条件,其一,以他的病癒为止;其二,金娃子太小,也受不住夜寒,让他在架子床上同睡,蔡大嫂可以随时进来喂他的奶。房门自是不关的。
同时,蔡兴顺也很高兴。他因罗歪嘴之来,公然得以顺遂恢复了讨老婆以前的快活习惯,而再不受老婆的罗唣。就是在关了铺子之後,杯酒自劳,吃得半醺的,清清静静的上床去酣然一觉。
罗歪嘴日间也常出去干他的正经事。一回来,把鸦片烟盘子一摆,蔡大嫂总自然而然的要在烟盘边来陪他。起初还带着金娃子坐在对面说笑,有一次,她要罗歪嘴教她烧烟泡,竟无所顾忌的移到罗歪嘴这边,半坐半躺,以便他从肩上伸手过去捉住她的手教。恰这时候,张占魁田长子两个人猛的掀开帘子进来。罗歪嘴便一个翻身,离开蔡大嫂有五六寸远,而她哩,却毫无其事的,依然那样躺着烧她的烟泡,还一面翘起头来同他们交谈。
事情是万万掩不住的。罗歪嘴倒有意思隐密一点,而蔡大嫂好像着了魔似的,偏偏要在人跟前格外表示出来。於是他们两个的勾扯,在不久之间,已是尽人皆知。蔡大嫂自然更无顾忌,她竟敢於当着张占魁等人而与罗歪嘴打情骂俏,甚至坐在他的怀中。罗歪嘴也扯破面子,不再作假,有人问着,他竟老实承认他爱蔡大嫂;并且甚为得意的说,枉自嫖了二十年,到如今,才算真正尝着了妇人的情爱。他们如此一来,反而得了众人的谅解,当面自是没有言语,俨然公认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即在背後,也只这样讥讽蔡大嫂:“正经毕竟是弸不久啦!与其不能正经到底,不如早点下水,还多快活两年!”也只这样嘲笑罗歪嘴:“大江大海都搅过来的,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口口声声说是不着迷,女人玩了便丢开,如今哩,岂但着了迷,连别人多看她一眼,你瞧,他就嫉妒起来!”
第五部分死水微澜
一
自正月初八日起,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甚麽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乾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的。因为经过几次大火灾,於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高耸一堵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只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宫保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俱: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