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们来帮忙,绝没有饿着肚皮做事的,这又得亏了锺么嫂,一天四顿,全是她一个人同着两三位女邻居在灶房里做。也算省俭,几天当中,只把顾三奶奶舍不得吃而保存着的数坛咸菜泡蛋,吃了个乾净。此外仅在入大殓,供头饭时,叫厨子来做了好几席,杀了一口猪,若干鸡。
顾三奶奶的娘家,只来了一个嫂嫂。进门来就数数落落,哭了一场。哭她妹子太可怜,为顾家苦了十几年,害病时没有请上三个医生,没有吃过补药,死来值不得;又哭她妹子太省俭了,省俭到连娘家都不来往,“你平日怕娘家人来沾你一点光,你现在死了!能把家当带走麽!”又哭她妹夫没良心,怎不早点来通知,也好让娘家来一个人送她妹子的终;又哭她妹子没有儿,为甚麽不早打主意,在亲戚中抱个儿,也有捧灵牌子的呀!
一番哭,已把顾天成哭得心里很不自在;锺么嫂并把他喊在灶房里,向他说:“这样的娘家人,才不懂事呀!那里是号丧,简直在骂人!骂你哩,已经不对了,那家愿意好好的死人呢?别人家里死了人,那个又不伤心咧?再骂到死人,更不对!人已死了,就有天大的仇,也该解了,还这样挖挖苦苦的骂,别的人听了,多难听!你看,我难道与你三奶奶没有过口角吗?要说仇气,那可深呀!前天听见她一死,我骇得啥麽样的,赶来,伤伤心心的哭了她後,还向着众人专说她的好处。……”加以大殓之後,她嫂嫂就要抢东西回去,说她妹子既死了,她就不忍心再住在这里,看见招弟,就想到妹夫以後讨个後老婆的情形,“有後娘就有後老子,以後招弟的日子才难过哩!若是舅舅家里事好,我倒把她领去了,如今,只好把姑姑的东西拿些回去做忆念,招弟大了,愿意来看舅舅舅母,又再来往好了!”名曰做忆念,却恨不得把顾家所有的东西,整个搬了家去。
这下,把顾天成惹冒了火,老实不客气的就同他老婆的嫂嫂大闹起来。闹到若非众人挡住,她几乎被妹夫痛擂一顿。她也不弱,只管打骂吵闹,而终於将箱柜打开,凡见可拿的细软首饰,终於尽量的向怀里与包袱里塞,这又得亏了锺么嫂,硬不客气,并且不怕嫌疑,口口声声说是为招弟将来着想,而与她赌抢赌吵,才算留存了一部分,使旁观的人又笑她太爱管闲事,又佩服她勇敢,而顾天成则五体投地的感激她。
官绅人家,丧事大礼,第一是成服。乡间却不甚讲究,顾天成也不知道。只随乡间习俗,从头七起,便招请了半堂法源坛半儒半道的老年少年来做法事,从天色微明,锣鼓木鱼就敲打起来,除一日三餐连一顿消夜外,休息时候真不多,一直要闹到半夜三更。天天如此,把一般爱热闹的邻居们都吵厌了。幸得做法事的朋友深通人情,於日间念了经後,在消夜之前,必要清唱一二出高腔戏,或丝弦戏。
乡下人是难得听戏的,一年之中,只有春天唱社戏时,有十来天的耳目之娱。所以就是清唱,大家也听得有劲。顾天成也会唱几句,在某一夜,喝了两杯酒,一听见锣鼓敲打得热闹,竟自使他忘记了这在他家里是一回甚麽事,兴致勃勃,不待他人怂恿,公然高唱了一出出龙袍。
法事做完,不但顾家,就是邻居们与锺么嫂,也都感觉到一种深的疲倦。顾天成一直熟睡了三天,才打起精神,奔进省城到大墙後街么伯家来商量下葬他老婆的事。
十一
他的么伯,叫顾辉堂,是他亲属中顶亲的一房,也是他亲属中顶有钱的一房。据说,新繁郫县都有很多的田,而两个县城中都有大房子。在二年之前,才搬到成都住居。其原因,是老二娶了钱县丞的大小姐,钱家虽非大官,而在顾粮户一家人眼里看来,却是不小。要将就二奶奶的脾气,老夫妇才决定在大墙後街买了一个不算大的中等门道住下。
老大夫妇不知为甚麽不肯来,仍留住在郫县。顾辉堂也放心,知道老大是个守成的人,足以管理乡间事务,便把两县中的田地,全交给了他,只一年回去几次,清查清查。
老二读书不成,因为运气好,与钱县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娇子。老子不管他,妈妈溺爱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着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就到钱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当的清秀,性情更是温柔谨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欢他,就连一个舅子两个小姨妹都喜欢他。
顾辉堂有四十九岁,与他的老婆同岁。两夫妇都喜欢吃一口鸦片烟,据他们自己说瘾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话。因为他们还能起早,还能照管家里事情,顾老太婆还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顾老太爷还能出去看戏,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