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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66)

作者:老舍

菱换好了干衣服,出来拉住爸的手,“英,给我一水牛!”英没答应。菱看了看爸的鞋,“爸,鞋湿!爸鞋湿!”爸始终也没觉鞋湿,笑了笑,进屋去换鞋。

院中的水稍微下去了些,风一点也没有了,到处蒸热,蝉像锥子似的刺入耳鼓。屋中的潮味特别难闻,似乎不是屋子了,而像雨天的磨房,在哪儿有些潮马粪似的。老李想出去走走,又怕街上的泥多。正在这个当儿,英和菱又全下了水,因为在阶上看见丁二爷进来,俩孩子在水中把他截住,一边一个拉住他的手。丁二爷的脚上粘着不晓得有几斤泥,旧夏布大衫用泥点堆起满身的花,破草帽也冒着蒸气,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拉着两个孩子一直地闯进来,仿佛是在海岸避暑的贵人们在水边上游戏呢。

“李先生,李先生,”丁二爷顾不得摘帽子,也不管鞋上带进来多少水。“天真回来了,天真回来了!张大哥找你呢!”他十分地兴奋,每个字仿佛是由脚根底下拔起来的,把鞋上的水挤出,在地上成了个小小的湖。

老李本想替张大哥喜欢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地冷淡,好像天真出来与否没有半点意义。

“李先生,去吧,街上不很难走!”丁二爷诚恳地劝驾。

老李只好答应着,“就去。”

英看出了破绽:“二大,街上不难走?你看看!”指着地上的小湖。

“哦,马路当中很好走;我是喜欢得没顾挑着路走,我一直地蹬,花啦,花啦!”丁二爷非常地得意,似乎是做下一件极浪漫的事。

“二大,”英的冒险心被丁二大爷激动起,“带我上街蹬水去!咱们都脱了光脚鸭?”

“今天可不行,丁二还有事呢,还得找小赵去呢!”他十二分抱歉,所以对英自称“丁二”。

英噘了嘴。老李接过来问:“找他干吗?”

“请他到张家吃饭,明天;明天张大哥大请客。”

“啊。”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复活了。可是丁二爷有些神秘,他不是要揍小赵吗?他的神气一点不像去揍人的,难道……管他们呢,一群糟蛋;没再往下问。

丁二爷往外走,孩子们都要哭,明知丁二大爷是蹬水玩去,不带他们去!

“英,我带你们去!”爸说了话。

“脱了袜子?”英问。

“脱!”爸自己先解开了皮鞋。

“脱鸭鸭来脱鸭鸭,”英唱着,“菱,你不脱肥鸭?”

“妈——菱脱鸭鸭!”

老李一手拉着一个,六只大小不等的光脚蹚了出去,大家都觉得痛快,特别是老李。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好像要过度了似的。个个树叶绿到最绿的程度,朝阳似洗过澡在蓝海边上晒着自己。蓝海上什么也没有,只浮着几缕极薄极白的白气。有些小风,吹着空地的积水,蜻蜓们闪着丝织的薄翅在水上看自己的影儿。燕子飞得极高,在蓝空中变成些小黑点。墙头上的牵牛花打开各色的喇叭,承受着与小风同来的阳光。街上的道路虽有泥,可是墙壁与屋顶都刷得极干净,庙宇的红墙都加深了些颜色。街上人人显着利落,轻松,连洋车的胶皮带都特别地鼓涨,发着深灰色。刚由园子里割下的韭菜,小白菜,带着些泥上了市,可是不显着脏,叶上都挂着水珠。

老李上衙门去。在街上他又觉出点渺茫的诗意,和乡下那些美景差不多,虽然不同类。时间还早,他进了西安门,看看西什库的教堂,图书馆,中北海。他说不上是乡间美呢,还是北平美。北平的雨后使人只想北平,不想那些人马住家与一切的无聊,北平变成个抽象的——人类美的建设与美的欣赏能力的表现。只想到过去人们的审美力与现在心中的舒适,不想别的。自己是对着一张,极大的一张,工笔画,楼阁与莲花全画得一笔不苟,楼外有一抹青山,莲花瓣上有个小蜻蜓。乡间的美是写意的,更多着一些力量,可是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见多少历史。御河桥是北平的象征,两旁都是荷花,中间来往着人马;人工与自然合成一气,人工的不显着局促,自然的不显着荒野。一张古画,颜色像刚染上的,就是北平,特别是在雨后。

老李又忘了乡间,他愿完全降服给北平。可是到了衙门,他的心意又变了。为什么北平必须有这样怪物衙门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饭店里净是臭虫与泔水桶!中山公园的大殿里是厕所!老李讨厌这个衙门。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这个衙门与衙门中的无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连打小赵一个嘴巴,或少请一回客,都不敢,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