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去你的,我快着办。给你这块钱,”小赵把张钱票扔在地上。“留神你的命,自要你一跟别人提这个,噗,一刀两断,听见没有?”
丁二爷把票子拾了起来。“谢谢,赵先生,谢谢!绝不对别人说!您可快着点!秀姑娘真不坏,真不坏。郎才女貌!赵先生,丁二等吃喜酒!以后您有什么信传给秀姑娘,找我丁二,妥当,准保妥当!”
小赵心里怎么也不是味。不肯承认自己是落在情网中;赵先生被个蜘蛛拿住?赵先生像小绿蝇似的在蛛网上挣扎?没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几句话使他心中痒了痒——吃喜酒,郎才女貌!人还不易逃出人类的通病,小赵恨自己太软弱。可是洞房花烛夜,吻着那双大脚,准保没被别人吻过的;她脸上红着,两个笑涡像两朵小海棠花!以前经历过的女人都像木板似的,压在她们身上都觉不出一点弹性!小赵没办法,没法把心掏出来,换上块又硬又光的大石卵。
四
丁二爷一辈子没撒过谎,这是头一次。他非常地兴奋。说了谎,而且是对大家所不敢惹的小赵说的!还白捡了一块钱,生命确是有趣的。大概把小赵揍死,也许什么事没有?谁知道!天下的事只怕没人做;做出来不一定准好或是准坏,就怕不做。丁二爷想起过去的事;假如少年的时候,遇上事敢做,也许不至成为废物?他有点后悔。好吧,现在拿小赵试试手。小赵一点也没看起咱,给他个冷不防!丁二爷没想到自己是要做个英雄,他自己知道自己,英雄与丁二联不到一处。只是要试试手。试好了便算附带地酬报了张大哥,试不好——谁知道怎样呢!过去是一片雾,将来是一片雾,现在,只有现在,似乎在哪儿有点阳光。秀真,小丫头,也确是可爱!要是自己的儿子还跟着自己,大概还许和她定婚呢!儿子哪儿去了?那个老婆哪儿去了?他看着街上的邮差;终年的送信,只是没有丁二的!去喝两盅,谁叫白来一块钱呢!
第十八
一
老李的苦痛是在有苦而没地方去说。李太太不是个特别泼辣的妇人,比上方墩与邱太太,她还许是好一些的。可是她不能明白老李。而老李确又不是容易明白的人。他不是个诗人,没有对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有些轮廓不大清楚的景物:一块麦田,一片小山,山后挂着五月的初月。或是一条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听见蛙跳入水中的响声……这些画境都不大清楚,颜色不大浓厚,只是时时浮在他眼前。他没有相当的言语把它们表现出来。大概他管这些零碎的风景叫作美。对于妇女,他也是这样,他有个不甚清楚的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的模样,可是确有些基本的条件。“诗意”,他告诉过张大哥。大概他要是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妇女,合了这“诗意”的基本条件,他就能像个女神似的供养着她,到那时候他或者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人——这就是我所谓的诗意。李太太离这个还太远。
那些基本条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朴素,安静,独立,能像明月或浮云那样地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就是不讨厌,不碍事,而能不言不语地明白他。不笑话他的迟笨,而了解他没说出的那些话。他的理想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药;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这个花,他觉得他就会充分地浪漫——“他”心中那点浪漫——就会通身都发笑,或是心中蓄满了泪而轻轻地流出,一滴一滴的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做爱做的事。就是社会黑得像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决性欲,他要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合成一体的伴侣。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地在同一梦境——一条小溪上,比如说——里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笑。
现在,他和太太什么也不能说。几天没说话,他并不发怒,只觉得寂寞,可不是因为不和“她”说笑而寂寞。她不是个十分糊涂的妇人:反之,她确是要老大姐似的保护着他,监督着他,像孤儿院里的老婆婆。他不能受。她的心中蓄满了问题,都是实际的,实际得使人恶心要吐。她的美的理想是梳上俩小辫,多搽上点粉,给菱做花衣裳。她的丈夫会挣钱,不娶姨太太,到时候就回家。她得给这么个男人洗衣服,做有肉的菜。有客人来她能鞠躬,会陪着说话,送到院中,过几天买点礼物去回拜,她觉得在北平真学了些本事。跟丈夫吵不起来的时候自己打嘴巴,孩子太闹或是自己心中不痛快,打英的屁股;不好意思多打菱,菱是姑娘,急了的时候只能用手指戳脑门子。她的一切都要是具体的。老李偏爱做梦。她可是能从原谅中找到安慰:丈夫不爱说话,太累了;丈夫的脸像黑云似的垂着,不理他。老李得不到半点安慰。越要原谅太太越觉得苦恼,他恨自己太自私,可是心中告诉自己——老李你已经是太宽容,你是整个地牺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