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离婚(67)

离婚(67)

作者:老舍

同事们逐渐地来到,张大哥在他们的唇上复活了。张家已不是共产的窝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结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张大哥的请帖——天真原来不是共产党。大家开始讨论怎样给大哥买礼物压惊,好像几个月里他没惊过一回似的。买礼物总得讨论,讨论好大半天,一个人独自行动是可怕的,一定要大家合作,买些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实用的东西便显着不官样,不客气:礼物庄上的装着线似的半根挂面的锦匣,和只有点杏仁粉味儿而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一钉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礼品。讨论完礼物,大家开始猜测张大哥能否官复原职。意见极不一致。张大哥,有的说,到处有人,不必一定吃财政所。可是,另一位提出驳议,不回到财政所来,为什么请财政所的人们吃饭?那是因为小赵是首座,不能不请旧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觉地道出惊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来,是回原缺呢,还是怎样?讨论的热烈至此稍为低减。人人心中有句:“可别硬把我顶了呀!”不能,不能还回财政所,也许到公安局去,张大哥的交往是宽的。这样决定,大家都心中平静了些。

老李听着他们咕唧,好像听着一个臭水坑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孙先生过来问:“老李儿呀,给张大哥送点什么礼物儿呢?想不起,压根儿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哦!”孙先生似乎把官话完全忘了,一句话没再说,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儿子到了家。张大哥死而复活,世界还是个最甜蜜的世界,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因为会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小赵是最值得感激的人,虽然不能把秀真给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请小赵自然得请同事们作陪。他们都没看过他一趟,可是不便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况且,也难怪他们,设若他们家中有共产党,张大哥自己也要躲得远远的,是不是?无论怎说吧,儿子是回来了,不许再和任何人为难作对,儿子是一切,四万万同胞一齐没儿子,中国马上就会亡的。

几个月的愁苦使张大哥变了样,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灰黄,连背也躬了些。可是一见儿子,心力复原了,张大哥还是张大哥,身体上的小变动没关系;人总是要老的,只怕老年没儿子;很想就此机会留下胡子。灰黄的脸上起了红色,背躬着,可是走得更快,更有派儿,赶紧找出官纱大衫,福建漆的扇子,上街去定菜。还得把二妹妹找来帮忙:前者得罪了她,没关系,给她点好饭吃,交情立刻能恢复的。天气多么晴,云多么蓝!做买卖的多么和气!北平又是张大哥的宝贝了。定了菜,买了一挑子鲜花,给儿子加细地挑了几个蜜桃,女儿也回来了,也得给她买些好吃的,鲜藕和鲜核桃吧,女儿爱吃零碎儿。没有儿子,女儿好像不存在;有了儿子,儿女是该平等待遇的。回到家中,官纱大衫已湿了一大块,天气热得可以;老没出去,腿也觉得累得慌,可是心中有劲,像故宫里的大楠木柱子,油漆就是剥落了些,到底内里不会长虫。叫理发的,父子全修容理发,女儿也得烫头。花吧,有能力再挣去:挣钱为谁,假如没有儿子?剪下的头发有不少白的,没关系;做大官的多半是白胡子老头。天真将来结了婚,有了子女,难道做祖父的不该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翁?

二妹妹来了,欢迎。“大哥您这场——可够瞧的!”

“也没什么!”张大哥觉得受了几个月的难,居然能没死,自己必是超群出众:“二兄弟呢?”

“我上次不是找您来吗,您不是——正——没见我吗?”二妹妹试着步说,“他出来是出来了,可是不能再行医,巡警倒没大管哪,病人不来,干脆不来。您说叫他改行吧,他又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做个小买卖都不会,这不是眼看着挨饿吗?他净要来瞧您,求求您,又拉不下脸来。大哥,您好歹给他凑合个事儿,别这么大睁白眼地挨饿呀!您看,他急得直张着大嘴地哭!”二妹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

“二妹您不用着急,咱们有办法;有人就有事。我说,您的小孩呢?正闹着天真的事,我也没给您道喜去!”

“俩多月了,奶不够吃的,哎!”

张大哥看了看她,她瘦了许多:没饭吃怎能有奶?没奶吃怎能养得起儿子?决定给二兄弟找个事做;不看二兄弟,还不看那个吃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