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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9)

作者:余华

“辛苦啦。”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後一担铜钱挑去後,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後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

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麽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麽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後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少爷。”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乾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

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後,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麽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後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麽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後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後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丝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