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第二章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後,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後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後,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後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慢着。”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後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
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拚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声:“七点。”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麽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後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你拿什麽来还?”
我听後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别算了。”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後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
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夥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後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麽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这麽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麽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