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绯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莺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只见山林木黑魆魆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後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逼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後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後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砰!」
枪声一响。
「砰!」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於死人。蓦地失控,在林子咻咻地跑,跑,跑。仓惶自他身後,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哒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孑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银辉下。
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第六章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麽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