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父是个粗汉,身子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锣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
「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
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父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
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扮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於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父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出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着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
「哎呀!」
采声陡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儿身上。
人丛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有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麽下三滥的玩艺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
「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呐。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师父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父赔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用的铜锣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父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可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麽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到早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气。
院子里头传来叱喝声。
只见关师父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耳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麽艺?拜的是什麽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泥污,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妈的不能翻!怎麽挣钱?嘎?」
大夥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父忽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麽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
「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顺便一一都打了,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