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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100)

作者:汪曾祺

傅金香是谁,老刘、小王可都不知道。

老刘说:坝上地大,风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说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雪跟城墙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场雹子,有一个雹子有马大。

「有马大?那掉在头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这样大的雹子!

老刘还说,坝上人养鸡,没鸡窝。白天开了门,把鸡放出去。鸡到处吃草籽,到处下蛋。他们也不每天去捡。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处捡蛋,捡满了算。他说坝上的山都是一个一个馒头样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没石头。有些山很奇怪,只长一样东西。有一个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还有一座芍药山,夏天开了满满一山的芍药花……

老乔、老刘把坝上说得那样好,使小王和我都觉得这是个奇妙的、美丽的天地。

芍药山,满山开了芍药花,这是一种什麽景象?

「咱们到韭菜山上掐两把韭菜,拿盐腌腌,明天蘸蓨面吃吧。」小王说。

「见你的鬼!这会会有韭菜?满山大雪!──把钱收好了!」

聊天虽然有趣,终有意兴阑珊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房顶上的雪一定已经堆了四五寸厚了,摊开被窝,我们该睡了。

正在这时,屋门开处,掌柜的领进三个人来。这三个人都反穿着白茬老羊皮袄,齐膝的毡疙瘩。为头是一个大高儿,五十来岁,长方脸,戴一顶火红的狐皮帽。一个四十来岁,是个矮胖子,脸上有几颗很大的痘疤,戴一顶狗皮帽子。另一个是和小王岁数彷佛的後生,雪白的山羊头的帽子遮齐了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女孩子。──他脸色红润,眼睛太好看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长的短棍。虽然刚才在门外已经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还粘着不少雪花。

掌柜的说:「给你们作饭?──带着面了吗?」

「带着哩。」

後生解开老羊皮袄,取出一个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带上,怪不道他看起来身上鼓鼓囊囊的。

「推窝窝?」高个儿把面口袋交给掌柜的:

「不吃蓨面!一天吃蓨面。你给俺们到老乡家换几个粑粑头吃【注:他们说「粑粑头」,「粑粑」作入声。】。多时不吃粑粑头。想吃个粑粑头。把火弄得旺旺的,烧点水,俺们喝一口。──没酒?」

「没。」

「没咸菜」

「没。」

「那就甜吃!」【注:张家口一带不说「淡」,说「甜」。】

老刘小声跟我说:「是坝上来的。坝上人管窝窝头叫粑粑头。是赶牲口的,──赶牛的。你看他们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随即,他和这三个坝上人搭讪起来:

「今天一早从张北动的身?」

「是。──这天气!」

「就你们仨?」

「还有仨。」

「那仨呢?」

「在十多里外,两头牛掉进雪窟窿里了。他们仨在往上弄。俺们把其余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场,到店里等他们。」

「这样天气,你们还往下送牛?」

「没法子。快过年了。过年,怎麽也得叫坝下人吃上一口肉!」

不大一会,掌柜的搞了粑粑头来了,还弄了几个腌蔓菁来。他们把粑粑头放在火里烧了一会,水开了,把烧焦的粑粑头拍打拍打,就吃喝起来。

我们的酱碗里还有一点酱,老乔就给他们送过去。

「你们那里今年年景咋样?」

「好!」高个儿回答得斩钉截铁。显然这是反话,因为痘疤脸和後生都噗嗤一声笑了。

「不是说去年你们已经过了『黄河』了?」

「过了!那还不过!」

老乔知道他话里有话,就问:

「也是假的?」

「不假。搞了『标准田』。」

「啥叫『标准田』?」

「把几块地里打的粮算在一起。」

「其余的地?」

「不算产量。」

「坝上过『黄河』?不用什麽『科学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刘用了一个很不文雅的字眼说:「过『黄河』,过球的个河吧!」

老乔向我解释:「老刘说的是对的。坝上的土层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头。坝上一向是广种薄收,要求单位面积产量,是主观主义。」

痘疤脸说:「就是!俺们和公社的书记说,这产量是虚的。他人家说:有了虚的,就会带来实的。」

後生说:「还说这是:以虚带实。」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以虚带实」是这样的解释的。

高个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年月!当官的都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