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吕在树上坐了一阵,想要下来走走。他想起该到石桥底下一段渠上看看。这一段二里半长的渠,春天才挑过,渠岸又很结实,没有什麽问题。但是渠水要穿过兽医学校後墙的涵洞,洞口有一个铁箆子,可能会挂住一些顺水冲下来的枯枝乱草,叫水流得不畅快。小吕翻身跳下来,扛起插在树下的铁铣,向桥下走去。
下了石桥,渠水两边都是玉米地。玉米已经高过他的头了,那麽大一片,叶子那麽密,黑森森的。小吕忽然被浓重的阴影包围起来,身上有点紧张。但是,一会儿就好了。
小吕一边走着,一边顺着深水看过去,他看小鱼秧子抢着往水上窜;看见泥鳅翻跟斗;看见岸上一个小圆洞里有一个知了爬上来,脊背上闪着金绿色的光,翅膀还没有伸展,还是湿的,软的,乳白色的。看见虾蟆叫。虾蟆叫原来是这样的!下颏底下鼓起一个白色的气泡,气泡一息:「咶」鼓一鼓,──「咶」鼓一鼓,──「咶!」这家伙,那麽专心致意地叫,好像天塌下来也挡不住牠似的。小吕索性蹲下来,用手电筒直照着牠,端详牠老半天。赫嗨,全不理会!这一片地里,多少虾蟆,都是这麽叫着?小吕想想牠们那种认真的、滑稽的样子,不禁失笑。──那是什麽?是蛇?(小吕有点怕蛇)渠面上,月光下,一道弯弯的水纹,前面昂起一个小脑袋。走近去,定睛看看,不是蛇,是耗子!这小东西,游到对岸,爬上去,摇摇牠湿漉漉的、光光滑滑的小脑袋,跑了!……
小吕一路迤逦行来,已经到了涵洞前面。铁箆子果然壅了一堆烂柴禾,──大工们都管这叫「渣积」,不少!小吕使铁铣推散,再一铣一铣地捞上来,好大一堆!渣积清理了,水好像流得快一些了,看得见涵洞口起小小的漩涡。
没什麽事。小吕顺着玉米地里一条近便的田埂,走回小石桥。用手电筒照了照志子,水好像又落了一点。
小吕觉得,月光暗了。抬起头来看看。好快!它怎麽一下子就跑到西边去了?什麽时候跑过去的?而且好像灯尽油乾,快要熄了似的,变得很薄了,红红的,简直不亮了,好像它疲倦得不得了,在勉强支撑着。小吕知道,快了,它就要落下去了。现在大概是夜里三点钟,大老张告诉他,这几天月亮都是这时候落。说着说着,月亮落了,好像是唿噜一下子掉下去似的。立刻,眼前一片昏黑。
真黑,这是一夜里最黑的时候。小吕一时什麽也看不见了,过了一会,才勉强看得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小吕忽然觉得自己也疲倦得不行,有点恶心,就靠着糖槭树坐下来,铁铣斜倚在树干上。他的头沉重起来,眼皮直往下搭拉。心里好像很明白,不要睡!不要睡!但是不由自主。他觉得自己直往一个深深的、黑黑的地方掉下去,就跟那月亮似的,拽都拽不住,他睡着了那麽一小会。人有时是知道自己怎麽睡着了的。
忽然,他惊醒了!他觉得眼前有一道黑影子过去,他在迷糊之中异常敏锐明确地断定:──狼!一挺身站起来,抄起铁铣,按亮手电筒一照(这一切也都做得非常迅速而准确);已经走过去了,过了小石桥。(小吕想了想,刚才从他面前走过去,只有四五步!)小吕听说过,遇见狼不能怕,不能跑,──越怕越糟;狼怕光,怕手电筒,怕手电筒一圈一圈的光,怕那些圈儿套牠,狼性多疑。他想了想,就开着手电筒,尾随着牠走,现在,看得更清楚了。狼像一只大狗,深深地低着脑袋(狗很少这样低着脑袋),搭拉着毛茸茸的挺长的尾巴(狗的尾巴也不是这样)。奇怪,牠不管身边的亮光,还是那样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既不像要回过头来,也不像要拔脚飞跑,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低着头走,像一个心事重重,哀伤憔悴的人一样。──牠知道身後有人麽?牠在想什麽呢?小吕正在想:要不要追上去,揍牠?牠走过前面的路边小杨树丛子,拐了弯,叫杨树遮住了,手电筒的光照不着牠了。赶上去,揍牠?──小吕忖了忖手里的铁铣:算了!那可实在是很危险!
小吕在石桥顶上站了一会,又回到糖槭树下。他很奇怪,他并不怎麽怕。他很清醒,很理智。他到糖槭树下,采取的是守势。小吕这才想起,他选择了这个地方休息,原来就是想到狼的。这个地方很保险;後面是渠水,狼不可能泅过水来;他可以监视着前面的马路;万一不行,──上树!
小吕用手电筒频频向狼的去路照射。没有,狼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