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吕?你在干啥呢?──看水?」
小吕连忙拉住他:
「老李!这要紧不要紧?」
老李看了看:
「嗐!没关系!这水流了几天了,渠沉住气了,不碍事!你不要老是这样跑来跑去。一黑夜哩,老这麽跑,不把你累死啦!找个地方坐下歇歇!隔一阵起来看看就行了!哎!」
小吕就像他正在看着的《水浒传》上的英雄一样,在心里暗道了一声「惭愧」;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吕这一阵不知从哪里学了这麽一句佛号,一来就是:「阿弥陀佛!」
小吕并没有坐下歇歇,他还是沿着支渠来回蹓躂着,不过心里安详多了。他走在月光照得着的渠岸上,走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渠根的绿草幽幽地摇拂着。他脚下是一渠流水……他觉得看水很有味道。
半夜里,大概十二点来钟(根据开过去不久的上行客车判断),出了一点事。小石桥上面一截渠,从庄稼地里穿过,渠身高,地势低,春汇地的时候挖断过,填起来的地方土浮,叫水涮开了一个洞。小吕巡看到这里,用手电筒一照,已经涮得很深了,钻了水!小吕的心唿嗵一声往下一掉。怎麽办?这时候哪里都没法去找人……小吕留心看过大工们怎麽堵洞,想了一想,就依法干起来。先用稻草填进去,(他早就背来好些稻草预备着了,背得太多了!)用铁铣立着,塞紧;然後从渠底敛起湿泥来,一铣一铣扔上去,──小吕深深感觉自己的胳臂太细,气力太小,一铣只能敛起那麽一点泥,心里直着急。但是,还好,洞总算渐渐小了,终於填满了。他又仿照大工的样子,使铁铣拍实,抹平,好了!小吕这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汗,两条腿甚至有点发颤了。水是不往外钻了,看起来也满像那麽一回事,──然而,这牢靠麽?
小吕守着它半天,一会儿拿手电筒照照,一会儿拿手电筒照照。好像是没有问题,得!小吕准备转到别处再看看。可是刚一转身,他就觉得新填的泥土像抹房的稀泥一样,哗啦一下在他的身後瘫溃了,口子重新涮开,扩大,不可收拾!赶紧又回来。拿手电筒一照:──没有!还是挺好的!
他走开了。
过了一会,又来看看,──没问题。
又过了一会,又来看看──挺好!
小吕的心踏实下来。不但这个口子挺完好,而且,他相信,再有别处钻开,他也一样能够招呼,──虽然干起来不如大工那样从容利索。原来这并不是那样困难,这比想像的要简单得多。小吕有了信心,在黑暗中很有意味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颇为满意。
所谓看水,不外就是这样一些事。不知不觉地,半夜过去了。水一直流得很稳,不但没有涨,反倒落了一点,那两个志子都离开水面有一寸了。小吕觉得大局彷佛已定。他知道,过了十二点以後,一般就不会有什麽大水下来,这一夜可以平安度过。现在他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了,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现在,真可以休息了,他开始感觉有点疲倦了。他爬上小石桥头的一棵四杈糖槭树上,半躺半坐下来。他一来时就选定了这个地方。这棵树,在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岔出了四个枝杈,坐上去,正好又有靠背,又可以舒舒服服地伸开腿脚。而且坐在树上就能看得见那一根志子。月亮照在水上,水光晃晃荡荡,水面上隐隐有一根黑影。用手电筒一射,就更加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幸好赶上个大月亮的好天,若是阴雨天,黑月头,看起水来,就麻烦多了!)天上真乾净,透明透明、蔚蓝蔚蓝的,一点渣滓都没有,像一块大水晶。小吕还很少看到过这样深邃、宁静而又无比温柔的夜空。说不出什麽道理,天就是这样,老是这样,什麽东西都没有,就是一片蓝。可是天上似乎隐隐地有一股什麽磁力吸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觉得很舒服,很受用,你愿意一直对着它看下去,看下去。真好看,真美,美得叫你的心感动起来。小吕看着看着,心里总像想起一点什麽很远很远的,叫人快乐的事情。他想了几件,似乎都不是他要想的,他就在心里轻轻地唱:
哎──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照见我的阿哥在他乡……
这好像有点文不对题。但是说不出为什麽,这支产生在几千里外的高山里的有点伤感的歌子,倒是他所需要的。这和眼前情景在某些地方似乎相通,能够宣泄他心里的快乐。
四周围安静极了。远远听见大闸的水响,支渠的水温静地,生气勃勃地流着,「活──活──活」。风吹着庄稼的宽大的叶片,沙拉,沙拉。远远有一点灯火,在密密的丛林後面闪耀,那是他父亲工作的医院。母亲和妹妹现在一定都睡了。(小吕想了想现在宿舍里的样子,大家都睡得很熟,月亮照着他自己的那张空床……)一村子里的人现在都睡了(隐隐地好像听见鼾声)。露水下来了(他想起刚才堵口子时脚下所踩的草),到处都是一片滋润的、浓郁的青草气味,庄稼的气味,夜气真凉爽。小吕在心里想:「我在看水……」过了一会,不知为什麽,又在心里想道:「真好!」而且说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