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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63)

作者:汪曾祺

他的车来了,老远就听见!不是听见车,是听见他嚷。他不大使唤鞭子,除非上到高坡顶上,马实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马的。不使鞭子,於是就老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还要不停地跟马说话,他说是马都懂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本来是一些只能小声说的话,他可是都是放足了嗓子喊出来的。──这人不会小声说话。这当中照例插进许多短短的亲热的野话。

有一回,从积肥坑里往上拉绿肥。他又高了兴,跃进锹多来了几锹,上坑的坡又是陡的,马怎麽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

「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气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边,非常有趣地端详起他那匹马来,说:

「笑了!噫!笑了!笑啥来?」

这可叫我忍不住噗嗤笑了。马哪里是笑哩!牠是叫嚼子拽的在那里咧嘴哩!这麽着「笑」了三次,到底也没上得去。最後只得把装到车上去的绿肥,又挖出一小半来,他在前头领着,我在後面扛着,才算上来了。

他这匹马,实在不怎麽样!他们都叫牠青马,可实在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他说原来是青的,可好看着哪!後来就变了。灰白的马,再搭上红红的眼皮和嘴唇,总叫我想起吉诃德先生,虽然我也不知道吉诃德先生的马到底是什麽样子的。他说这是一匹好马,干活虽不是太顶事,可是每年准下一个驹。

「你想想,每年一个!一个骡子一万二,一个马,八千!他比你和我给国家挣的钱都多!」

他说牠所以上不了坡,是因为又「有」了。於是走一截,他就要停下来,看看马肚子,用手摸,用耳朵贴上去听。他叫我也用手放在马的後胯上部,摸,──我说要摸也是摸肚子底下,马怀驹子怎麽会怀到大腿上头来呢?他大笑起来,说:「你真是外行!外行!」好吧,我就摸。

「怎麽样?」

「热的。」

「见你的鬼!还能是凉的吗?凉的不是死啦!叫你摸,──小驹子在里面动哪,动不动?动不动?」

我只好说:「──动。」

後来的确连看也看出小驹子在动了,他说得不错。可是他最初让我摸的时候,我实在不能断定到底摸出动来没有;并且连他是不是摸出来了,我也怀疑。

我问过他为什麽不当饲养员了,他不说,说了些别的话,片片段段地,当中又似乎不大连得起来。

他说马号组的组长不好。什麽事都是个人逞能,不靠大伙。旗杆再高,还得有两块石头夹着;一个人再能,当不了四堵墙。

可是另一时候,我又听他说过组长很好,使牲口是数得着的,这一带地方也找不出来。又会修车,小小不言的毛病,就不用拿出去,省了多少钱!又说他很辛苦,晚上还老加班,还会修电灯,修水泵……

他说,每回评先进工作者,红旗手,光凭嘴,净评会说的,评那会做在人面前的。他就是看不惯这号人!

他说,喂牲口是件操心事情。要熬眼。马无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搁上一把草,洒上一层料,有菜有饭地,牠吃着香。你要是不管牠,哗啦一倒,牠就先尽吃料,完了再吃草,就不想了!牲口嘛!跟孩子似的,牠懂个屁事!得一点一点添。这样牠吃完了还想吃,吃完了还想吃。跟你似的,给你三大碗饭,十二个馒头,都堆在你面前!还是得吃了一碗再添一碗。马这东西也刁得很。也难怪。少搁,草总是脆的,一嚼,就酥了。你要是搁多了,牠的鼻子喷气,把草疙节都弄得蔫筋了,牠嚼不动。就像是脆锅巴,你一咬就酥了;要是蔫了,你咬得动麽;──咬得你牙疼!嚼不动,牠就不吃!一黑夜你就老得守着侍候牠,甭打算睡一点觉。

说,咱们农科所的牲口,走出去,不管是哪里,人们都得说:「还是人家农科所的牲口!」毛颜发亮,屁股蛋蛋都是圆的。你当这是简单的事哩!

他说得最激动的是关於黑豆。他说得这东西简直像是具有神奇的效力似的。说是什麽东西也没有黑豆好。三斗黄豆也抵不上一斗黑豆,不管什麽乏牲口,拿上黑豆一催,一成黑豆,三成高粱,包管就能吃起来,可是就是没有黑豆。

「每年我都说,俺们种些黑豆,种些黑豆。──不顶!」

我说:「你提意见嘛!」

「提意见?哪里我没有提过意见?──不顶!马号的组长!生产队!大田组!都提了,──不顶!提意见?提意见还不是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