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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58)

作者:汪曾祺

但是大老张说话的声音、语气,叫他不能拒绝。果园接连浇了三天三夜地了。各处的地都要浇,就这几天能够给果园使水,果园也非乘这几天抓紧了透透的浇一阵水不可,果子正在膨大,非常需要水。偏偏这一阵别的活又忙,葡萄绑条、山丁子喷药、西瓜除腻虫、倒栽疙瘩白、壠葱……全都挤在一起了。几个大工白日黑夜轮班倒,一天休息不了几小时,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全都熬得上了火。再派谁呢?派谁都不大合适。这样大老张才会想到小吕的头上来。小吕知道,大老张是想叫小吕在上头守守闸,看看水,他自己再坚持在果园浇一夜,这点地就差不多了。小吕是个小工,往小里说还是个孩子,一定不去,谁也不能说什麽,过去也没有派过他干过这种活。但是小吕觉得不能这样。自己是果园的人,若是遇到紧张关头,自己总是逍遥自在,在一边作个没事人,心里也觉说不过去。看来也就是叫自己去比较合适。无论如何,小吕也是个男子汉,──你总不能叫两个女工黑夜里在野地里看水!大老张既然叫自己去,他说咱能行,咱就试巴试巴!而且,看水,这也挺新鲜,挺有意思!小吕就说:

「好吧!」

小吕把搁进去的铁铣又拿出来,大老张又嘱咐了他几句话,他扛上铁铣就走了。

吃了晚饭,小吕早早地就上了渠。

一来,小吕就去找大老张留下的两个志子。大老张告诉他,他给他在渠沿里面横插两根树枝,当作志子,一处在大闸进水处不远,一处在支渠拐弯处小石桥下。大老张说:

「你只要常常去看看这两根树枝。水只要不漫过志子,就不要紧,尽它流好了!若是水把它漫下去了,就去搬闸,──拉起一块闸板,把水放掉一些,──水太大了怕渠要吃不住。若是水太小了,就放下两块闸板,让它憋一憋。没有什麽,这几天水势都很平稳,不会有什麽问题!」

小吕走近去,没怎麽费事,就找到了。也很奇怪,这只是两根普普通通的细细的树枝,半掩半露在蒙翳披纷的杂草之间,并不特别引人注意,然而小吕用眼睛滤过去,很快就发现了,而且肯定就是它,毫不怀疑。一看见了这两根树枝,小吕心里一喜,好像找到了一件失去的心爱的东西似的。有了这两个志子,他心里有了一点底。不然,他一定会一会儿觉得,水太大了吧;一会儿又觉得,水太小了吧,搞得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主意。看看这两根插得很端正牢实的树枝,小吕从心里涌起一股对於大老张的感谢,觉得大老张真好,对他真体贴,──虽然小吕也知道大老张这样做,在他根本不算什麽,一个组长,第一回叫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工看水,可能都会这样。

小吕又到大闸上试了一下,看看水,看看闸,又看看逐渐稀少的来往行人。小吕暗暗地鼓了鼓劲,拿起抓钩(他还没有使唤过这种工具),走下闸下的石梁。拉了一次闸板,一用抓钩套住了闸板的铁环,拽了两下,活动了,使劲往上一提,起来了!行!又放了一次闸板,──两手平提着,觑准了两边的闸槽,──觑准了!不然,水就把它冲跑了!一撒手,下去了!再用抓钩捣了两下,严丝合缝,挺好!第一回立足在横跨大渠上的窄窄的石梁子上,满眼是汤汤洄洄、浩浩荡荡的大水,充耳是渹鸣的水声,小吕心里不免有点怯,有点晃荡。他手上深切地感觉到水的雄浑、强大的力量,──水扑击着套在抓钩上的闸板,好像有人使劲踢它似的。但是小吕屏住了气,站稳了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闸板上酒杯大的铁环和两个窄窄的闸槽上,还是相当顺利地做成了他要做的事。

小吕深信大工们拉闸、安闸,也就是这样的。许多事都得自己来亲自试一下才成,别人没法跟你说,也说不清楚。

行!他觉得自己能够胜任。水势即使猛涨起来,情况紧急,他大概还能应付。他觉得轻松了一点。刚才那一阵压着他的胃的严重的感觉开始廓散。

小吕沿着渠岸巡视了一遍。走着走着,又有点紧张起来。渠沿有好几处渗水,沁得堤土湿了老大一片,黑黑的。有不少地方有蚯蚓和蝼蛄穿的小眼,汩汩地冒水。小吕觉得这不祥得很,越看越担心,越想越害怕,觉得险象丛生,到处都有倒塌的可能!他不知道怎麽办,就选定了一处,用手电筒照着(天已经擦黑了,月亮刚上来),定定地守着它看,看看它有什麽变化没有。看了半天,似乎没有什麽变化,还是那样。他又换了几处,还是拿不准。这时恰好有一个晚归的工人老李远远地走过来,──小吕听得他咳嗽的声音,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