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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56)

作者:汪曾祺

“你们看见过么?留孩,你见过么?”

“我没见过,我是在家听贵甲哥说过的。贵甲哥在家给人当羊伴子时候,可没少见过狼。他还叫狼吓出过毛病,这会不知好了没有,我也没问他。”

这连老九也不知道,问:

“咋回事?”

“那年,他跟上羊倌上山了。我们那里的山高,又陡,差不多的人连羊路都找不到。羊倌到沟里找水去了,叫贵甲哥一个人看一会。贵甲哥一看,一群羊都惊起来了,一个一个哆里哆嗦的,又低低地叫唤。贵甲哥心里唿通一下——狼!一看,灰黄灰黄的,毛茸茸的,挺大,就在前面山杏丛里。旁边有棵树,吓得贵甲哥一蹿就上了树。狼叼了一只大羔子,使尾巴赶着,口悉拉一下子就从树下过去了,吓得贵甲哥尿了一裤子。后来,只要有点着急事,下面就会津津地漏出尿来。这会他胆大了,小时候,——也怕。”

“前两天丢了羊,也着急了,咱们问问他尿了没有?”

“对!问他!不说就扒他的裤子检查!”

茶开了,小吕把沙锅端下来,把火边的山药翻了翻。老九在挎包里摸了摸,昨天吃剩的朝阳瓜子还有一把,就兜底倒出来,一边喝着高山顶,一边嗑瓜子。

“你们说,有鬼没有?”这回是老九提出问题。

留孩说:“有。”

小吕说:“没有。”

“有来,”老九自己说,“就在咱们西南边,不很远,从前是个鬼市,还有鬼饭馆。人们常去听,半夜里,乒乒乓乓地炒菜,勺子铲子响,可热闹啦!”

“在哪里?”这小吕倒很想去听听,这又不可怕。

“现在没有了。现在那边是兽医学校的牛棚。”

“哎噫——”小吕失望了,“我不相信,这不知是谁造出来的!鬼还炒菜?!”

留孩说:“怎么没有鬼?我听我大爷说过:

“有一帮河南人,到口外去割莜麦。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个旧马棚,空着,也还有个门,能插上,他们就住进去了。在一个大草滩子里,没有一点人烟。都睡下了。有一个汉子烟瘾大,点了个蜡头在抽烟。听到外面有人说: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毡子啊!’“这汉子也没理会,就答了一声:

“‘知道啦。’

“一会儿,又是: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别尿湿了我这疙瘩毡子,我就这么一块毡子啊!’

“‘知道啦。’

“一会儿,又来啦:

“‘你老们,起来解手时多走两步噢,我就这么一块疙瘩毡子!’

“‘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噜苏啊!’

“‘我怎么噜苏啦?’

“‘你就是噜苏!’

“‘我怎么噜苏?’

“‘你噜苏!’

“两个就隔着门吵起来,越吵越凶。外面说:

“‘你敢给爷出来!’

“‘出来就出来!’

“那汉子伸手就要拉门,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住他,一起轻轻地摇头。这汉子这才想起来,吓得脸煞白——”

“怎么啦?”

“外边怎么可能有人啊,这么个大草滩子里?撒尿怎么会尿湿了他的毡子啊?他们都想,来的时候仿佛离墙不远有一疙瘩土,像是一个坟。这是鬼,也是像他们一样背了一块毡子来割莜麦的,死在这里了。这大概还是一个同乡。

“第二天,他们起来看,果然有一座新坟。他们给他加加土,就走了。”

这故事倒不怎么可怕,只是说得老九和小吕心里都为了个客死在野地里的只有一块毡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也不想喝茶了,瓜子还剩一小撮,也不想吃了。

过了一会,忽然,老九的脸色一沉:

“什么声音?”

是的!轻轻的,但是听得很清楚,有点像羊叫,又不太像。老九一把抓起火枪: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里从来不叫,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着老九就出来。两个人直奔羊圈。小吕抓起他的标枪,也三步抢出门来,说:“你们去羊圈看看,我在这里,家里还有东西。”

老九、留孩用手电照了照几个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静静地卧着,门、窗户,都没有动。正察看着,听见小吕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