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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38)

作者:汪曾祺

有时,过了热市,吃饭的只有几个人,菜都上了桌,他洗洗手,会捧了一把细瓷茶壶出来,客气几句:「菜炒得不好,这里的酱油不行」,「黄芽菜叫孩子切坏了,谁让他切的!──不能横切,要切直丝。」有时也谈谈时事,说点故乡消息,问问这里的名胜特产,声音低缓,慢条斯理。我们已经学会了坐茶馆。有时在茶馆里也可以碰到他,独自看一张报纸或支颐眺望街上行人。他还给我们付过几回茶钱,请我们抽菸。他抽菸也是那麽慢慢的,一口一口地品尝,彷佛有无穷滋味。有时,他去蹓弯,两手反背在後面,一种说不出的悠徐闲散。出门稍远,则穿了灰色熟罗长衫,还带了把湘妃竹折扇。想来从前他一定喜欢养鸟,听王少堂说书,常上富春【注】坐坐的。他说他原在辕门桥一家大绸缎庄做事,看样子极像。然而怎麽会到这儿来开一个小饭馆呢?这当中必有一段故事。他自己不谈,我们也不便问。

【注:富春是扬州一家有名的大茶馆。】

这饭馆常备的只有几个菜:过油肉、炒假螃蟹、鸡丝雪里蕻,却都精致有特点。有时跟他商量商量,还可请他表演几个道地扬州菜:狮子头、煮乾丝、芙蓉鲫鱼……他不惜工本,做得非常到家。这位绸缎庄的「同事」想必在家很讲究吃食,学会了烹调,想不到竟改行作了红案师傅。照常情,这是降低身份了,不过,生意好,进账不错,他倒像不在意,高高兴兴的。

半年以来,店门关了几天,贴出了条子:修理炉灶,停业数天。

重新开张後,饭铺气象一新,一早上就坐满了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扬州人听从有人的建议,请了个南京的白案师傅来做包子下面,带卖早晚市了。我一去,学着扬州话,给他道了喜:

「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闹着玩的!」

扬州人完全明白我向他道喜的双重意义。恭喜他扩充了营业;同时我一眼就看到後面天井里有一个年轻女人坐着拣菜,穿得一身新,发髻上戴着一朵双喜字大红绒花。这扬州人在家乡肯定是有个家的。这女人的岁数也比他小得多。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谁给说的媒。这女人我们认得,是这条街上一个鸦片烟鬼的女儿。(这条街有一个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街名,叫做「凤翥街」。)我们常看见她蓬着头出来买咸菜,买壁虱(即臭虫)药,买蚊烟香,脸色黄巴巴的,不怎麽好看。可是因为年纪还轻,拢光了头发,搽了脂粉,就像换了一个人,以前看不出的好看处全露出来了。扬州人看样子很疼爱这位新娘子,不时回头看看,走过去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几句话;或让她偏了头为她拈去头发上的一片草屑尘丝。他那个手势就比一首情诗还值得一看。扬州人自己也像年轻了许多。

白案上,那位南京师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彷佛想把他的热情变成包子的滋味,全力以赴,揉面,摘面蒂,刮饀子,捏褶子,收嘴子,动作的节奏感很强。他很忙,顾不上想什麽。但是今天是新开张,他一定觉得很兴奋。他的脑袋里升腾着希望,就像那蒸笼里冒出来的一阵一阵的热气。听他用力抽打着面团,声音纯钝的,手掌一定很厚,而且手指很短!他的脑袋剃得光光的,後脑杓挤成了三四叠,一用力,脑後的褶纹不停地扭动。他穿着一身老蓝布的衣裤,系着一条洋面口袋改成的围裙。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像一个当行的白案师傅,跟扬州人的那种「票友」风度恰成对比。

不知道什麽道理,那一顿早点没有给我留下什麽印象。猪肝面,加了一点菠菜,西红柿(即番茄),淡而无味。我看了看墙上钉着的一个横幅,写了几个美术字:「绿杨饭店」(不知是哪位大学生的大作),心想:三个月以後,这几个字一定会浸透了油气,活该!──我对猪肝和美术字一向都没有好感。

半年过去,很多人的家乡在不断「转进」(报纸上讳言败退,创造了一个新奇的名词)的战争中失去了。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下江」邮汇不通,大学生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多学生在外面兼了差,教中学的,在拍卖行、西药铺当会计的,当家庭教师的,各行各业,无所不有。昆明每到中午十二点要放一炮,叫做「午炮」,据说放那一炮的也是我们的一位同学。有的做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还有一些对书本有兴趣,抱残守阙,除了领「贷金」,在学校吃「八宝饭」(糙米中有砂粒、鼠屎种种东西),靠变卖衣物维持。附近有不少收买旧衣的,背着竹筐,往来吆唤。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嗓音极其脆亮,我一生很少听倒这样好听的叫卖声音:「有──旧衣烂衫找来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