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绝壁。好黑。半天,他什麽也看不见。退出来?不!他像是浸在冰水里。他的眼睛渐渐能看见面前一两尺的地方。他站了一会,调匀了呼吸。叮,一声,一个火花,赤红的。叮,又一个。风从洞口吹进来,吹在他的背上。面前飘来了冷气,不可形容的阴森。咽了一口唾沫,他往里走。他听见自己跫跫足音,这个声音鼓励他,教他走得稳当,不踉跄。越走越窄,他得弓着身子。他直视前面,一个又一个火花爆出来。好了,到了头:
一堆长发。长头发盖着一个人。匍匐着,一手錾子,一手铁锤,低着头,正在开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了,他不回头,继续开凿。錾子从下向上移动着。一个又一个火花。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两只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长发摇动着。他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他的手。这双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後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头。一双炽热的眼睛,从披纷的长发後面闪了出来。旅行人木然。举起,举起,火花,火花。再来一个,火花!他差一点晕过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个字,针刺的,涂了蓝的,是他的父亲的名字!
一时,他什麽也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三个字。一笔一划,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叮,一个火花。随着火花,字跳动一下。时间在洞外飞逝。一卷白云掠过洞口。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者,他自己整个消失,只剩下这口剑了。他缩小,缩小,以至於没有了。然後,又回来,回来,好,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於躯体。剑!他拔剑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铿的一声,
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
他看了看脚下,脚下是新开凿的痕迹。在他脚前,摆着另一付锤錾。
他俯身,拾起锤錾。和尚稍微往旁边挪过一点,给他腾出地方。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白发的和尚的眼睛里。
有一天,两付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约一九四四年写在昆明黄土坡
落魄
他为什麽要到「内地」来?不大可解,也没有人问过他。自然,你现在要是问我究竟为什麽大老远的跑到昆明过那麽几年,我也答不上来。为了抗战?除了下乡演演《放下你的鞭子》,我没有为抗战做过多少事。为了读书,大学都「内迁」了。有那麽一点浪漫主义,年纪轻,总希望向远处跑,向往大後方。总而言之,是大势所趋。有那麽一股潮流,把我一带,就带过了千山万水。这个人呢?那个潮流似乎不大可能涉及到他。我们那里的人都安土重迁,出门十五里就要写家书的。我们小时听老人经常告诫的两件事,一是「万恶的社会」,另一件就是行旅的艰难。行船走马三分险,到处都是扒手、骗子,出了门就是丢了一半性命。他是四十边上的人了,又是站柜台「做店」的。做店的人,在附近三五个县城跑跑,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对於各地的茶馆、澡堂子、妓院、书场、镇水的铜牛、肉身菩萨、大庙、大蛇、大火灾……就够他向人聊一辈子,见多识广,社会地位高於旁人,他却当真走了几千里,干什麽?是在家乡做了什麽丢脸的事,或呕了气,一跺脚,要到一个亲戚朋友耳目所不及的地方来创一番事业,将来衣锦荣归,好向家中妻子儿女说一声「我总算对得起你们」?看他不像是个会咬牙发狠的人。他走路说话全表示他是个慢性子,是女人们称之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角色。也许是有个亲戚要到内地来做事,需要一个能写字算账的身边人。机缘凑巧,他就决定跟着来「玩玩」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来了。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种人。
到我们认识他时,他开了个小馆子,在我们学校附近。
大学生都是消化能力很强的人。初到昆明时,大家的口袋里还带着三个月至半年的用度,有时还能接到一笔汇款,稍有藉口,或谁过生日,或失物复得,或接到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或什麽理由都没有,大家「通过」一下,就可以派一个人做东请客。在某个限度内还可以挑一挑地方。有人说,开了个扬州馆子,那就怎麽也得巧立名目去吃他一顿。
学校附近还像从前学校附近一样,开了许多小馆子。开馆子的多是外乡人,山东、河北、江西、湖南的,都有。在昆明,只要不说本地话,任何外乡口音的,都可认作大同乡。一种同在天涯之感把掌柜、伙计和学生连接起来。学生来吃饭,掌柜的、伙计(如果他们闲着),就坐在一边谈天说地;学生也喜欢到锅灶旁站着,一边听新闻故事,一边欣赏炒菜艺术。这位扬州人老板,一看就和别的掌柜的不一样。他穿了一身铁机纺绸褂裤在那儿炒菜。盘花纽扣,纽襻拖出一截银表链。雪白的细麻纱袜,浅口千层底礼服呢布鞋。细细软软的头发向後梳得一丝不乱。左手无名栺上还套了个韭菜叶的金戒指。周身上下,斯斯文文。除了他那点流利合拍的翻锅执铲的动作,他无处像一个大师傅,像吃这一行饭的。这个馆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个本地孩子招呼客座,摆筷子倒茶。可是收拾得乾乾净净,木架上还放了两盆花。就是足球队员、跳高选手来,看看墙上菜单上那一笔成亲王体的字,也不好意思过於嚣张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