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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41)

作者:汪曾祺

那麽随便吧,猪肝面吧。

「嗷,──猪肝面一碗……」

那个女人呢?分明已经属於南京人了。不用打听,一看就看得出来。彷佛这也没有什麽奇怪。连他们晚上还同时睡在那个棚子底下,也都并不奇怪。这关系是怎样转变过来的呢?这当中应当又有一段故事,但是你也顶好别去打听。

我已经知道,扬州人南京人原来是亲戚。南京人是扬州人的小舅子。这……

过了好多好多时候,「炮仗响了」。云南老百姓管抗战胜利,战争结束叫「炮仗响」。他们不说「胜利」,不说「战争结束」,而说「炮仗响」。因为胜利那天,大街小巷放了很多炮仗。炮仗响了以後,我没有见过扬州人,已经把他忘记了。

一直到我要离开昆明的前一天,出去买东西,偶然到一家铺子去吃东西,一抬头:哎,那不是扬州人吗?再往里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儿,做包子,一身老蓝布裤褂,面粉口袋围裙,工作得非常紧张,後脑勺的皱褶直扭动,手掌拍得面团啪啪地响。摘面蒂,刮饀子,捏褶子,收嘴子,节奏感很强,彷佛想把他的热情变成包子的滋味。这个扬州人,你为什麽要到昆明来呢?……

明天我要走了。车票在我的口袋里。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喜欢把口袋里随便什麽纸片捏在手里搓揉,搓搓就扔掉了。我丢过修表的单子、洗衣服的收据、照相的凭条、防疫证书、人家写给我的通讯处……我真怕我把车票也丢了。我觉得头晕,想吐。这会饿过了火,实在什麽也不想吃。

可是我得说话。我这麽失魂落魄地坐着,要惹人奇怪的。已经有人在注意我。他一面咀嚼着白斩鸡,一面咀嚼着我。他已经放肆地从我的身上构拟起故事来了。我振作一下,说:

「猪肝面加菠菜西红柿!」

扬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张空桌边的凳子上。他牙齿掉了不少,两颊好像老是在吸气。而脸上又有点浮肿,一种暗淡的痴黄色。肩上一条抹布,湿漉漉的。一件黑滋滋的汗衫,(还是麻纱的!)一条半长不短的裤子。这条裤子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的。衣裤上到处是跳蚤血的黑点。看他那滑稽相的裤子,你想到裤子里的肚皮一定打了好多道摺子!最後,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气地死盯住他的那双脚。一双自己削成的很大的木履,简直是长方形的。好脏的脚!彷佛污泥已经透入多裂纹的皮肤。十个趾甲都是灰趾甲。左脚的大姆趾极其不通地压在中趾底下,难看无比。对这个扬州人,我没有第二种感情:厌恶!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

一九四六年

鸡鸭名家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作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付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停停,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他用那把我小时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从栗紫色当中闪着钢蓝色的一个微微凹处轻轻一划,一翻,里面的蕊黄色的东西就翻出来了。洗刷了几次,往鸭掌、鸭翅之间一放,样子很名贵,像一种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兴趣地看着他用洁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练地做着这样的事。我小时候就爱看他用他的手做这一类的事,就像我爱看他画画刻图章一样。我和父亲分别了十年,他的这双手我还是非常熟悉。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鸭掌、鸭翅是刚从鸡鸭店里头买来的。这个地方鸡鸭多,鸡鸭店多。鸡鸭店都是回回开的。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回。我们家乡回回很少。鸡鸭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间铺面,乾净而寂寞。门口挂着收拾好的白白净净的鸡鸭,很少有人买。我每回走过时总觉得有一种使人难忘的印象袭来。这家铺子有一种什麽东西和别家不一样。好像这是一个古代的店舖。铺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个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个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红通红,十分鲜艳,一个酒糟鼻子。我从那个鼻子上认得了什麽叫酒糟鼻子。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无师自通,一看见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时常会想起那个鼻子。刚才在鸡鸭店又想起了那个鼻子。现在那个鼻子的主人,那条斜阳古柳的巷子不知怎麽样了……

那两个老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