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没有回他的信,也无法回他的信,他在政治斗争中的处境,我更无从知道。但在阳历年前的某一个夜晚,秋白和他的弟弟云白到吕班路我家里来了。来得很突然,不是事先约好的。他们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至今我也记不起来。这突然的来访使我们非常兴奋,也使我们狼狈。那时我们穷得想泡一杯茶招待他们也不可能,家里没有茶叶,临时去买又来不及了。他总带点抑郁,笑着对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现在是一个有名的作家了。”他说这些话,我没有感到一丝嘲笑,或是假意的恭维。他看了我的孩子,问有没有名字。我说,我母亲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祖麟。他便笑着说:“应该叫韦护,这是你又一伟大作品。”我心里正有点怀疑,他果真喜欢《韦护》吗?而秋白却感慨万分地朗诵道:“田园将芜胡不归!”我一听,我的心情也沉落下来了。我理解他的心境,他不是爱《韦护》,而是爱文学。他想到他最心爱的东西,他想到多年来对于文学的荒疏。那么,他是不是对他的政治生活有些厌倦了呢?后来,许久了,当我知道一点他那时的困难处境时,我就更为他难过。我想,一个复杂的人,总会有所偏,也总会有所失。在我们这样变化激剧的时代里,个人常常是不能左右自己的。那时我没有说什么,他则仍然带点忧郁的神情,悄然离开了我们这个虽穷却是充满了幸福的家。他走后,留下一缕惆怅在我心头。我想,他也许会想到王剑虹吧,他若有所怀念,却也只能埋在心头,同他热爱的文学一样,成为他相思的东西了吧。
金黄色的生活
一九三一年,我独自住在环龙路的一家三楼上。我无牵无挂,成天伏案书写。远处虽有城市的噪声传来,但室内只有自己叹息的回音,连一点有生命的小虫似乎也全都绝迹了。这不是我的理想,我不能长此离群索居,我想并且要求到江西苏区去。但后来,还是决定我留在上海,主编“左联”的机关刊物《北斗》。我第一次听从组织的分配,兴致勃勃地四处组稿,准备出版。这时雪峰同志常常给我带来鲁迅和秋白的稿件,我对秋白的生活才又略有所知。这时秋白匿住在中国地带上海旧城里的谢澹如家。这地址,只有雪峰一人知道,他常去看他,给他带去一些应用的东西。为了解除秋白的孤寂,雪峰偶尔带着他,趁着夜晚,悄悄去北四川路鲁迅家里。后来,他还在鲁迅家里住了几天。再后来,雪峰在鲁迅家的附近,另租了一间房子,秋白搬了过去,晚上常常去鲁迅家里畅谈。他那时开始为《北斗》写“乱弹”,用司马今的笔名,从第一期起,在《北斗》上连载。“乱弹”内容涉及很广,对当时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等,都加以讽刺,给予打击。后来又翻译了很多稿件,包括卢那卡尔斯基的《解放了的董吉歌德》。特别使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写的评“自由人”胡秋原和“第三种人”苏汶等的论文,词意严正,文笔锋利。秋白还大力提倡大众文学,非常重视那些在街头书摊上的连环图画、说唱本本等。他带头用上海方言写了大众诗《东洋人出兵》,这在中国文学运动史上是创举。在他的影响下,左联的很多同志也大胆尝试,周文同志把《铁流》与《毁灭》改写为通俗本,周文后来到了延安,主持《边区群众报》,仍旧坚持大众化工作。
秋白还阐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他论述的范围很广,世界的,苏联的,中国的。他的脑子如同一个行进着的车轴,日复一日地在文学问题上不停地旋转,而常常发出新论、创见。为了普及革命文化,秋白还用了很多时间研究我国文字拉丁化问题。
以前,我读过《海上述林》,最近我又翻阅了《瞿秋白文集》。他是一个多么勤奋的作家啊!他早在苏联的时候,一直是那么不倦地写呀,译呀。而三十年代初,他寄住在谢澹如家,躲在北四川路的小室里,虽肺病缠身,但仍是日以继夜地埋头于纸笔之中,他既不忘情于社会主义的苏联,又要应付当时党内外发生的许多严重复杂的问题,他写的比一个专业作家还多得多啊!
他同鲁迅的友谊是光辉的、战斗的、崇高的、永远不可磨灭的友谊。他们互相启发,互相砥砺。他们在文学上是知己,在政治斗争上也是知己。他为鲁迅的杂文集作序,对鲁迅的杂文,对鲁迅几十年的斗争,最早作了全面的、崇高的评价。他赞誉鲁迅“是封建宗法社会的逆子,是绅士阶级的贰臣,而同时也是一些浪漫蒂克的革命家的诤友!”他是鲁迅的好友,但他在与世诀别的时候,还说自己“一生中没有什么朋友”,以维护鲁迅的安全。鲁迅也在自己病危之际,为他整理旧稿,出版《海上述林》。这都是我们文坛上可歌可泣的、少有的动人佳话。秋白这一时期的工作成绩是惊人的,他矢志文学的宿愿在这时实现了。我想,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称心的时代,是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