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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85)

作者:丁玲

可惜,这个时代不长。一九三四年初,他就不得不撤出上海,转移到中央苏区去了。他到了苏区,主管苏区的文化教育工作,他尽可能去接近农民,了解农民的生活。这在他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秋白过去是没有条件接近农民的。这正是秋白有意识地要弥补自己的知识分子的缺点,有心去实践艰苦的脱胎换骨的自我改造。他在苏区还继续努力推行文艺大众化。后来,如果他能跟随红军主力一起长征,能够与红军主力一起到达陕北,则他的一生,我们党的文艺工作,一定都将是另一番景象。这些想象在我脑子中不知萦回过多少次,只是太使人痛心了,他因病留在苏区,终遭国民党俘获杀害了。

在这个期间,我在鲁迅家里遇见秋白一次,之华同志也在座。一年来,我生活中的突变,使我的许多细腻的感情都变得麻木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完全只是一个冷静的编辑同一个多才的作家的谈话。我一点也没有注意他除此之外的任何表情,他似乎也只是在我提供的话题范围之内同我交谈。我对他的生活,似乎是漠不关心的。他对我的遭遇应该有所同情,但他也噤若寒蝉,不愿触动我一丝伤痛的琴弦。

但世界上常常有那么凑巧的事:一九三二年“一二八”后,我要求参加共产党,很快被批准了。可能是三月间,在南京路大三元酒家的一间雅座里举行入党仪式。同时入党的有叶以群、田汉、刘风斯等。主持仪式的是文委负责人潘梓年。而代表中央宣传部出席的、赫然使我惊讶的却是瞿秋白。我们全体围坐在圆桌周围,表面上是饮酒作乐,而实际是在举行庄严的入党仪式。我们每个人叙述个人入党的志愿。我记得非常清楚,我说的主要意思是,过去曾经不想入党,只要革命就可以了;后来认为,做一个左翼作家也就够了;现在感到,只作党的同路人是不行的。我愿意做革命、做党的一颗螺丝钉,党要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党需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潘梓年、瞿秋白都讲了话,只是一般的鼓励。

《多余的话》

我第一次读到《多余的话》是在延安。洛甫同志同我谈到,有些同志认为这篇文章可能是伪造的。我便从中宜部的图书室借来一本杂志,上面除这篇文章外,还有一篇描述他就义的情景。我读着文章仿佛看见了秋白本人,我完全相信这篇文章是他自己写的(自然不能完全排除敌人有篡改过的可能)。那些语言,那种心情,我是多么地熟悉啊!我一下就联想到他过去写给我的那一束谜似的信。在那些信里他也倾吐过他这种矛盾的心情,自然比这篇文章要轻微得多,也婉转得多。因为那时他工作经历还不多,那时的感触也只是他矛盾的开始,他无非是心有所感而无处倾吐,就暂时把我这个无害于他的天真的、据他说是拥有赤子之心的年幼朋友,作为一个可以听听他的感慨的对象而忘情地剖析自己,尽管是迂回婉转,还是说了不少的过头话,但还不像后来的《多余的话》那样无情地剖析自己,那样大胆地急切地向人民、向后代毫无保留地谴责自己。我读着这篇文章非常难过,非常同情他,非常理解他,尊重他那时的坦荡胸怀。我也自问过: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我认为其中有些话是一般人不易理解的,而且会被某些思想简单的人、浅薄的人据为话柄,发生误解或曲解。但我绝不会想到后来“四人帮”竟因此对他大肆诬蔑,斥他为叛徒,以至挖坟掘墓、暴骨扬灰。他生前死后的这种悲惨遭遇,实在令人愤慨、痛心!

最近,我又重读了《多余的话》,并且读了《历史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三期陈铁健同志写的重评《多余的话》的文章。这篇文章对秋白一生的功绩、对他的矛盾都作了仔细的分析和恰当的评价,比较全面,也很公正。在这里我想补充一点我的感觉。我觉得我们当今这个世界是不够健全的,一个革命者,想做点好事,总会碰到许多阻逆和困难。革命者要熬得过、斗得赢这些妖魔横逆是不容易的,各人的遭遇和思想也是不一样的。比如秋白在文学及政治上的矛盾,本来是容易理解的,但这种矛盾的心境,在实际上是不容易得到理解、同情或支持的。其实,秋白对政治是极端热情的,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他从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就“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都比较有兴趣。”“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至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无所谓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先实行无产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使我很觉得有趣。”秋白临终,还坚定明确地表示:“要说我已经放弃了马克思主义,也是不确的。”“我的思路已经在青年时期走上了马克思主义的初步,无从改变。”他毕生从事政治斗争,就是由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为了政治活动,他不顾他的病重垂危的爱人王剑虹。在“八七”会议时,他勇敢地挑起了领导整个革命的重担。他批评自己的思想深处是愿意调和的,但他与彭述之、陈独秀做着坚决的路线斗争。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不愿当领袖的,连诸葛亮都不想做,但在革命最困难的严重关头,他毅然走上党的最高的领导岗位。这完全是见义勇为,是他自称的韦护的象征。这哪里是像他自己讲的对马克思主义一知半解,自己又有许多“标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讲和气,希望大家安静些,仁慈些等等……”?哪里是像他自己讲的“不但不足以锻炼成布尔塞维克的战士,甚至不配做一个起码的革命者”?我认为秋白在这样困难的时候奋力冲上前去,丝毫没有考虑到个人问题,乃是一个大勇者。在《多余的话》的最后,他说因为自己是多年(从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三五年)的肺结核病人,他愿意把自己的“躯壳”“交给医学校的解剖室”,“对肺结核的诊断也许有些帮助”。当他这样表示的时候,在他就义的前夕,在死囚牢里他像解剖自己患肺病的躯壳一样,他已经在用马克思主义的利刃,在平静中理智地、细致地、深深地剖析着自己的灵魂,挖掘自己的矛盾,分析产生这矛盾的根源,他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对于知识分子革命者和一般革命者至今都有重大的教益。他说:“要磨炼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种种‘异己的’意识以至最微细的‘异己的’情感,然后才能从‘异己的’阶级里完全跳出来,而在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里站稳自己的脚步。否则,不免是‘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窠’,不免是一出滑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