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把自己的弱点、缺点、教训,放在显微镜下,坦然地、尽心地交给党,交给人民,交给后代,这不也是一个大勇者吗?!我们看见过去有的人在生前尽量为自己树碑立传,文过饰非,打击别人,歪曲历史,很少有像秋白这样坦然无私、光明磊落、求全责备自己的。
在“八七”会议以后,秋白同志在估计革命形势上犯了“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在党的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是说得非常清楚,是极为正确的。我想,在那样复杂、激剧变化的时代,以秋白从事革命的经历,犯错误是难以避免的;换了另外一个人,恐怕也是这样。何况那些错误都是当时中央政治局讨论过的,是大家的意见,不过因为他是总书记,他应该负主要责任而已。
但是,事隔两年,人隔万里,在王明路线的迫害下,竟要把立三路线的责任放在秋白身上,甚至把正确地纠正了立三路线错误的六届三中全会也指责为秋白又犯了调和路线错误,对他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把他开除出中央政治局。秋白写《多余的话》时,仍是王明路线统治的时候,他在敌人面前是不能暴露党内实情、批评党内生活的,他只能顺着中央,责备自己,这样在检查中出现的一些过头话,是可以理解的。
正由于我们生活中的某些不够健全,一个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就被揪着不放,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这种过左的作法,即使不是秋白,不是这样一个多感的文人,也是容易使人寒心的。特别是当攻击者处在有权、有势、有帮、有派、棍棒齐下的时候,你怎能不回首自伤,感慨万端地说:“田园将芜胡不归”?而到自己将离世而去的时候,又怎会不叹息是“历史的误会”呢?
古语说:“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这句话是有缺点的。“慷慨成仁”也不易,也需要勇敢,无所惧怕,而“从容就义”更难。秋白同志的《多余的话》的情绪是低沉的,但后来他的牺牲是壮烈的。秋白明明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临近,不是以年、月计算了,但仍然心怀坦白,举起小刀自我解剖,他自己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又当法官,严格地审判自己。他为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完全的布尔塞维克来要求自己,并以此来品评自己的一生。这正是一个真正的布尔塞维克的品质,怎么能诬之为叛徒呢?革命者本来不是神,不可能没有缺点,不可能不犯错误,倘能正视自己,挖掘自己,不是比那些装腔作势欺骗人民,给自己搽脂抹粉的人的品格更高尚得多么?
秋白在他有生之年,在短短的时间里,写了许多重要文章,他却说自己是“半吊子文人”,也是一种夸大,是不真实的。但秋白一时的心情还是带有一些灰暗,矛盾是每个革命者都会遇到的,每个人都应该随时随地警惕自己,改造自己,战胜一切消极因素。特别是在极端困苦之下,对人生,对革命,要保持旺盛的朝气。
秋白的一生是战斗的,而且战斗得很艰苦,在我们这个不够健全的世界上,他熏染着还来不及完全蜕去的一丝淡淡的、孤独的、苍茫的心情是极可同情的。他说了一些同时代有同感的人们的话,他是比较突出、比较典型的,他的《多余的话》是可以令人深思的。但也有些遗憾,它不是很鼓舞人的。大约我跟着党走的时间较长,在下边生活较久,尝到的滋味较多,更重要的是我后来所处的时代、环境与他大不相同,所以,我总还是愿意鼓舞人,使人前进,使人向上,即使有伤,也要使人感到热烘,感到人世的可爱,而对这可爱的美好的人世要投身进去,但不是惜别。我以为秋白的一生不是“历史的误会”,而是他没有能跳出一个时代的悲剧。
飞蛾扑火
秋白曾在什么地方写过,或是他对我说过:“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诚然,他指的是我在一九二二年去上海平民女校寻求真理之火,然而飞开了;一九二三年我转入上海大学寻求文学真谛,一九二四年又飞开了;一九三〇年我参加左联,一九三一年我主编《北斗》,一九三二年入党,飞蛾又飞来扑火。是的,我就是这样离不开火。他还不知道,后来,一九三三年我已几濒于死,但仍然飞向保安;五十年代我被划为右派,六十年代又被打成反革命,但仍是振翅飞翔。直到七十年代末,在党的正确路线下,终于得到解放,使我仍然飞向了党的怀抱。我正是这样的,如秋白所说,“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我还要以我的余生,振翅翱翔,继续在火中追求真理,为讴歌真理之火而死。秋白同志,我的整个生涯是否能安慰死去的你和曾是你的心,在你临就义前还郑重留了一笔的剑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