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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82)

作者:丁玲

我对他这些话是不理解的,因此,我对秋白好像也不理解了。预感到什么不幸呢?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不幸而哭了呢?有什么不祥之兆呢?不过我究竟年轻,这事并没有放在心头,很快就把它忘了。我正思虑着做新的准备,怎么说服我的母亲,使她同我一样憧憬着到古都去的种种好处。母亲对我是相信的,但她也有种种顾虑。

又过了半个月的样子,忽然收到剑虹堂妹从上海来电:“虹姊病危,盼速来沪!”

这真像梦一样,我能相信吗?而且,为什么是她的堂妹来电呢?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千般思虑,万般踌躇,我决定重返上海。我母亲是非常爱怜剑虹的,急忙为我筹措路费,整理行装,我只得离开我刚刚领略到温暖的家,而又匆匆忙忙独自奔上惶惶不安的旅途。

我到上海以后,时间虽只相隔一月多,慕尔鸣路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人去楼空”。我既看不到剑虹——她的棺木已经停放在四川会馆;也见不到秋白,他去广州参加什么会去了。剑虹的两个堂妹,只以泪脸相迎,瞿云白什么都讲不出个道理来,默默地望着我。难道是天杀了剑虹吗?是谁夺去了她的如花的生命?

秋白用了一块白绸巾包着剑虹的一张照片,就是他们定情之后,我从墙上取下来送给秋白的那张。他在照片背后题了一首诗,开头写着:“你的魂儿我的心。”这是因为我平常叫剑虹常常只叫“虹”,秋白曾笑说应该是“魂”,而秋白叫剑虹总是叫“梦可”。“梦可”是法文“我的心”的译音。诗的意思是说我送给了他我的“魂儿”,而他的心现在却死去了,他难过,他对不起剑虹,对不起他的心,也对不起我……

我看了这张照片和这首诗,心情复杂极了,我有一种近乎小孩的简单感情。我找他们的诗稿,一本也没有了;云白什么也不知道,是剑虹焚烧了呢,还是秋白秘藏了呢?为什么不把剑虹病死的经过,不把剑虹临终时的感情告诉我?就用那么一首短诗作为你们半年多来的爱情的总结吗?慕尔鸣路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把如泉的泪水,洒在四川会馆,把沉痛的心留在那凄凉的棺柩上。我像一个受了伤的人,同剑虹的堂妹们一同坐海船到北京去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写给秋白,尽管他留了一个通信地址,还说希望我写信给他。我心想:不管你有多高明,多么了不起,我们的关系将因为剑虹的死而割断,虽然她是死于肺病,但她的肺病从哪儿来,不正是从你那里传染来的吗?……

谜似的一束信

新的生活总是可爱的。在北京除了旧友王佩琼(女师大的学生)、周敦祜(北大旁听生)外,我还认识了新友谭慕愚(现在叫谭惕吾,那时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曹孟君(我们同住在辟才胡同的一个补习学校里)。我们相处得很投机,我成了友谊的骄子。有时我都不理解她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此外,我还有不少喜欢我或我喜欢的人,或者只是相亲近的一般朋友。那时,表面上,我是在补习数、理、化,实际我在满饮友谊之酒。我常常同这个人在北大公主楼(在马神庙)的庭院中的月下,一坐大半晚,畅谈人生;有时又同那个人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漫步陶然亭边的坟地,从那些旧石碑文中寻找诗句。我徜徉于自由生活,只有不时收到的秋白来信才偶尔扰乱我的愉悦的时光。这中间我大约收到过十来封秋白的信。这些信像谜一样,我一直不理解,或者是似懂非懂。在这些信中,总是要提到剑虹,说对不起她。他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呢?他几乎每封信都责骂自己,后来还说,什么人都不配批评他,因为他们不了解他,只有天上的“梦可”才有资格批评他。那么,他是在挨批评了,是什么人在批评他,批评他什么呢?这些信从来没有直爽地讲出他心里的话,他只把我当作可以了解他心曲的,可以原谅他的那样一个对象而絮絮不已。我大约回过几次信,淡淡地谈一点有关剑虹的事,谈剑虹的真挚的感情,谈她的文学上的天才,谈她的可惜的早殇,谈她给我的影响,谈我对她的怀念。我恍惚地知道,此刻我所谈的,并非他所想的,但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所苦呢?他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深地嫌厌自己,责骂自己呢?我不理解,也不求深解,只是用带点茫茫然的心情回了他几封信。

是冬天了,一天傍晚,我走回学校,门房拦住我,递给我一封信,说:“这人等了你半天,足有两个钟头,坐在我这里等你,说要你去看他,地址都写在信上了吧!”我打开信,啊!原来是秋白。他带来了一些欢喜和满腔希望,这回他可以把剑虹的一切,死前的一切都告诉我了。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坐车赶到前门的一家旅馆。可是他不在,只有他弟弟云白在屋里,在翻阅他哥哥的一些什物,在有趣地寻找什么,后来,他找到了,他高兴地拿给我看。原来是一张女人的照片。这女人我认识,她是今年春天来上海大学,同张琴秋同时入学的。剑虹早就认识她,是在我到上海之前,她们一同参加妇女活动中认识的。她长得很美,与张琴秋同来过慕尔鸣路,在施存统家里,在我们楼下见到过的。这就是杨之华同志,就是一直爱护着秋白的,他的爱人,他的同志,他的战友,他的妻子。一见这张照片我便完全明白了,我没有兴趣打听剑虹的情况了,不等秋白回来,我就同云白告辞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