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记挂着头天晚上黎涯送来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她就醒了。五更天特别冷,被子薄,常常会冷醒的,一醒就不能再睡着。窗户纸透过一层薄光,把窑洞里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羡慕的眼光去看对面床上的张医生的老婆。她总像一个在白天玩得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么整夜喷着平匀的呼吸。她同她一样也有着最年轻的年龄,工作相当累,可是只有一觉好睡。她记得从前睡也容易醒,却醒的迷迷糊糊,翻过身,挡不着瞌睡一下就又睡着了。然而现在睡不着,也很好。她凝视着淡白的窗纸而去想许多事,许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没有时间想这些,而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却是一种如何的享受啊!她想着南方的长着绿草的原野,想着那些溪流,村落,各种不知名的大树。想着家里的庭院,想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家里屋顶上的炊烟还有么?屋还有么?人到何处去了?想着幼小时的伴侣,那些年轻人跑出来没有呢?听说有些人到了游击队……她梦想到有一天她回到那地方,呼吸那带着野花、草木气息的空气,被故乡的老人们拥抱着;她总希望还能看见母亲。她离家快三年了,她刚强了许多,但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却仍需要母亲的爱抚啊!……
窗户外无声地飘着雪片,把昨天扫开的路又盖上了。催明的雄鸡,远近地啼着,一阵阵的号音,隐隐约约传来。她又想着一个问题:“手术室不装煤炉怎么行呢?”她恼怨着院长,他只懂得艰苦艰苦,却不懂医治护理工作必需有的最低的条件。她又恨外科主任,为什么她不坚持着一定要装煤炉子!而且郑鹏也应该说话,这是他们的责任,一次两次要不到,再要一次呀!她非常不安宁,于是爬了起来。她轻轻地生火,点燃灯,写着恳求的信给院长。她给黎涯也写了一个条子,叫她去做鼓动工作,她自己上午是不能离开产科病室的。她把这一切做完后,天大亮了,她得紧张起来,希望今天下午不会再有临产的妇人,她满心希望不要失去这次见习手术的好机会。
黎涯没有来,也没有回信,她忙着准备下午手术室里所需要的一切。假如临时缺少了一件东西,影响到病人生命时,这责任应该由她一个人负担。她得整理整个屋子,把一切用具都消毒,依次序放着,以便动用时的方便。她又分配两个看护的工作,叮咛她们应该注意的地方,一点也不敢懈怠的。
郑鹏也来检查了一次。
“陆萍的信你看看好么?”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纸条给他,“我想无论如何今天不可能,也来不及,我并没有听她的话。不过假如太冷,我以为可以缓几天再动手术;这要你斟酌。”
郑鹏把纸条折好后还了她,没有说什么,皱了皱眉头,又去审视准备好了的那些刀、钳子、剪子。那些精致的金属的小家具,凛然的放着寒光,然而在他却是多么熟悉和亲切。他把这一切巡视一遍之后,向黎涯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很好。”他们在这种时候,只是一种工作上的关系,他下命令,她服从,他不准她有一点作为朋友时的顽皮的。最后,在走出去时,他才说:“两点钟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及我们去安置火炉。”
一吃过午饭,陆萍跑着转过这边山头来。
黎涯也传染上了那种沉默和严肃,只向她说病人不能等到装置火炉再开刀。她看见手术室里已经有几个人,她陡地被一种气氛压着,便无言地去穿好消毒的衣帽。
病人肋下的肚腹间有一小块铁,这是两月前中的炸弹,这样的弹片曾经在他身上取出过十二块,只有这一块难取,取过一次,没有找到。这是第二次了,因为最近给他增加了营养,所以显得不算无力。能自己走到手术室来,并且打算把盲肠也割去。不过他坐上手术台时脸色变苍白了,他用一种恐怖而带着厌倦的眼光望着这群穿白衣的人,颤抖着问道:“几个钟头?”
“快得很。”是谁答应他。是陆萍心里明白医生向病人常常是不说真话的。
郑鹏为着工作轻便,里面只穿一件羊毛衫;黎涯也没有穿棉衣,大家都用一种侍候神的那么虔诚和谨慎。病人躺在那里了,他们替他用药水洗着。陆萍看见原来的一个伤口,一寸长的一条线,郑鹏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明白要她帮着看护滴药。科罗芳的气味她马上呼吸到了,但那不要紧,她只能嗅到一点,而数着数的病人,很快就数不出声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