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只憨憨地对她笑,心里想:“我怕你什么呢,你用什么来向我骄傲?我会让你认识我。”她既然有了这样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个在抗大的同学,张芳子,她在这里做文化教员。这个常常喜欢在人面前唱歌的人,本来就未引起过她的好感。这是一个最会糊糊涂涂地懒惰地打发去每一个日子的人。她有着很温柔的性格,不管伸来怎样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绝,可是她却很少朋友。这并不由于她有什么孤僻的性格,只不过因为她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烂棉花似的没有弹性,不能把别人的兴趣绊住。陆萍刚看见她时,还涌起一阵欢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平板的脸孔时,心就像沉在海底似的那么平稳,那么凉。
她去拜访了产科主任王梭华医生,他有一位浑身都是教会女人气味的太太——她是小儿科医生。她总用着白种人看有色人种的眼光来看一切,像一个受惩的仙子下临凡世,又显得慈悲,又显得委屈。只有她丈夫给了陆萍最好的印象,这是一个有绅士风的中年男子,面孔红润,声音响亮,时时保持住一种事务上的心满意足。虽说她看出他只不过是一种资产阶级所惯有的虚伪的应付,然而却有精神,对工作热情。她并不喜欢这种人,也不需要这种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乐意和这人合作。她不敢在那里坐很久,那位冷冷地坐在侧边的夫人总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气和做得很明朗的气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不管这种种的现象,曾给予她多少不安和徬徨,然而在睡过一夜之后,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尘土抖掉了。她理性地批判了那一切。她非常有元气地跳了起来,她自己觉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担当一切。她说,让新的生活好好的开始吧。
三
每天早饭一吃过,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医生,就轮流到五间产科病室去察看。这儿大半是陕北妇女,和很少的几个××,××或××的学生。她们都很欢迎她,每个人都用担心的,谨慎的眼睛来望她,亲热地喊着她的名字,琐碎的提出许多关于病症的问题,有时还在她面前发着小小的脾气,女人的爱娇。每个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这样的情形在刚开始,也许可以给人一些兴奋和安慰,可是日子长了,天天是这样,而且她们并不听她的话。她们好像很怕生病,却不爱干净,常常使用没有消毒过的纸,不让看护洗濯,生产还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来自己去上厕所,甚至她们还很顽固。实际她们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却要别人把她们当着小孩子看待,每天重复着那些叮咛的话,有时也得假装生气,但房子里仍旧很脏,做勤务工作的看护没有受过教育,把什么东西都塞在屋角里。洗衣员几天不来,院子里四处都看得见用过的棉花和纱布,养育着几个不死的苍蝇。她没办法,只好带上口罩,用毛巾缠着头,拿一把大扫帚去扫院子。一些病员,老百姓,连看护在内都围着看她。不一会,她们又把院子弄成原来的样子了。谁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抱歉。
除了这位张医生的老婆之外,还有一位不知是哪个机关的总务处长的老婆也在这里。她们都是产科室的看护,学了三个月看护知识,可以认几十个字,记得十几个中国药名。她们对看护工作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认识。可是她们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增加着。从外面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女学生,离婚的案件经常被提出。自然这里面也不缺少真正有觉悟,愿意刻苦一点,向着独立做人的方向走的妇女,不过大半仍是又惊惶,又懵懂。这两位夫人,尤其是那位已经二十六七岁的总务处长的夫人摆着十足的架子,穿着自制的中山装,在稀疏的黄发上束上一根处女带,自以为漂亮,骄傲地凸出肚皮在院子中摆来摆去。她们毫无服务的精神,又懒又脏,只有时对于鞋袜的缝补,衣服的浆洗才表示兴趣。她不得不催促她们,催促不成就只好代替;她为了不放心,得守着她们消毒,替孩子们洗换,做棉花球,卷纱布。为了不愿病人产妇多受苦痛,便自己去替几个开刀了的,发炎的换药。这种成为习惯了的道德心,虽不时髦,为许多人看不起,而她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养成。
一到下午,她就变得愉快些,这是说当没有产妇临产而比较空闲的时候。她去参加一些会议,提出她在头天夜晚草拟的一些意见书。她有足够的热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陈述着,辩论着,倾吐着她成天所见到的一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观察别人的颜色,把很多人不敢讲的,不愿讲的都讲出来了。她得到过一些拥护,常常有些医生,有些看护来看她,找她谈话;尤其是病员,病员们也听说她常常为了他们的生活管理,和医疗的改善与很多人发生冲突,他们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经成为医院里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数人用异样的眼睛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