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走回来,一切仍如旧。妈房里火盆里的火,没人加,都快熄了。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在火盆底下打呼。
她想去睡,却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幸好,鸡在叫起来了,天色也渐渐发亮了,一家人又要预备起来出行。于是又重新点蜡烛,重新放炮仗,而且大家都跟着炮仗走到大门外去。别的人家也打开了门,街上尽是火药气。
这天,正月初一,她和表姊,强哥,毛弟,四人坐一乘绿呢大轿,沿城跑了十多家,挨家挨户去拜年。到下午三点才回家,都得了不少钱,尽是湖南银行的新票子。可是一到家,几人都嚷着睡去,夜饭也没有吃。
正月里头几天又同舅舅们推了好几次牌九。她总赢时多。后来舅舅不得空在家里玩了,她们小孩就做一伙玩。大家都不准吵架,大人也不骂小孩了,气象俨然不同。小菡很高兴,每天按着课程,早上要写十二个大字和温两课书。弟弟也要提起笔写碗大的字,那是随意写,写一个也不要紧,妈不限定他的,但每天得认三个字,由小菡教,妈旁听。吃过饭就同大家玩。如若妈出去了,或打牌去了,小菡就只准同弟弟在房里玩,如意陪着。晚上妈就又为小菡和弟弟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总是弟弟先睡。弟弟睡好后,妈才送小菡到小菡房里看她睡好后才走。夜晚醒时,她照例又要喊一声“妈!”妈总答应她。早晨呢,她还可以到妈床前同醒了的弟弟玩。
小菡生活像这样,真快乐。日子在她又似乎是短了,她只想永远如此就好。如果是因为要过年才能如此和熙,那她就希望天天都要过年。但不觉的,年就过完了,元宵节也来了。一到十六,所有的灯彩,……都要撤了。而且……啊!这于小菡多么凄惨呵!妈和弟弟就又得到学校去了,去预备开学。到十八,她也就得上学了。她不怕上学,她实在不愿让弟弟同妈都又离了开去。她终日怅怅的。这节好无意思!妈越叮咛她,她就越伤心。她恨不能把日子拉回来,再过一次年!晚饭她也不吃,只说是肚子痛。如意就来替她揉肚子,她同如意说:
“如意!明天晚上,这一边屋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呢。”
如意也黯然,且同时算出对面舅舅屋里,是十一个人。
她尽着说肚子痛得厉害。妈无法,只好把她安置在妈的床上睡在脚头了。
她听到弟弟的小小的鼾声,她又常听到妈叹息。她用手摸着妈的脚,她不觉低低哭起来了。这年里的日子过得太好,妈几多爱她,弟弟又太可爱了!唉!谁还能讲故事给她听,谁还能像妈一样的什么事都顾到她,她再也莫想过一个有火盆,有明灯,有笑声,有谈话声的热闹的夜了。她只好遥遥听着舅妈房里传来骄傲的笑。白天呢,小孩还常在一块玩,一到夜里,就都到自己的妈面前去了,她呢,她就只能想在妈面前的弟弟的一切了。她一人坐在灯面前,静悄悄的,如意在椅子上打瞌睡。她听老鼠叫,她又去想老鼠,不是妈在家时,都不听到老鼠叫吗?大约是老鼠也知道妈去了,就来欺负她。如意服侍得也不尽心了。她越想越难过。她哭得也越凶了。
妈会意的坐起身来,轻轻把她从脚头抱到这头来,她睡到妈怀里时,她更哭了。她好像她就从没有享过这福的。妈不说话,也不骂她,只抱着她,轻轻的拍。直到看不过去了,才说一句:“小菡!你要听话才好呀!啊!莫哭!你再哭时,妈也就会哭起来呢。”于是小菡停住声,把头贴在妈的胸前,反过手去,抓住弟弟的一只小手,又温,又软。慢慢的,在妈拍着中,睡着去了。
在梦里,她大约还想着这年吧。
1929,上海。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
一
电梯降到了最下层,在长的甬道上,蓦然暴乱的响着庞杂的皮鞋声。七八个青年跨着兴奋的大步,向那高大的玻璃门走出去,目光飞扬的,互相给与会意的流盼,唇吻时时张起,像还有许多不尽的新的意见,欲得一倾泻的机会。但是都少言的一直走到街上,是应该分途的地方了。
他们是刚刚出席在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的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能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其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