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儿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
两人便又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他说想回来,不过他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而且问肖云也去不去。肖云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是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了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厉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的整齐的建筑物,而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的揉起又纷乱的消逝了。
二
子彬也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是预备他爱人做夹袍的。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是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是永远不断的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和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竿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仅仅在文字上,他也认为还应该再进到大学去,好好的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因了只知图利的商贾,竟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起了作家,这事是常常使子彬气愤的,而且他气愤的事是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还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议到他作品上的内容的空虚,和社会观念之缺乏是事实。他因此不时有着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这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和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是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又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都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到不相称,而他们却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数的知识分子的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在容貌上,仪态上,艺术的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的女人,那当然在经济的条件上,是也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衖里,是一个两层楼的单间。他们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不怕还有许多读者,还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着他的穷愁,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掉。
这时两人都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很长久缺了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他是怕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了,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因为有点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只向子彬说:
“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
美琳只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肯定说好不好。
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他应该有许多话向他向来便很要好的朋友说,但是他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气的。他抽了许多烟,也简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而且这时间是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像忘记了这回事一样的。”
“那怎么成!现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问我们要稿,稿费大约是千字四元,不过我们或者还可多拿点。你可以去写点来,我寄去。我总觉得同北方的读者显得亲切些一样。”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说道:
“对于文字的写作,我有时觉得便是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是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那我们除了换得一笔稿费外,还找得到什么意义吗?纵说有些读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读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了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或者这情节正是他们的理想,这里面描写的人物,他们觉得是太可爱了,有一部分像他们自己,他们又相信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们爱了作者,写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们这些接信的人,便不觉很感动,仿佛我们的艺术是有了成效。我们更用心的为这些青年们回信。……可是结果呢,我现在是明白了,我们只做了一桩害人的事,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也能将文字训练好起来,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颂,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所以我现在对于文章这东西,我个人是愿意放弃了,而对于我们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点,变一点方向,虽说眼前是难有希望产生成功的作品,不过或许有一点意义,在将来文学的历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