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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38)

作者:丁玲

他希望子彬会回答他,即使是反对的也好,因为他希望这谈话是能继续下去的,他们辩驳,终于可以得一个结论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气,红脸。他们在过去是常常为一点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气的。

可是子彬只很平静的笑了一笑说:

“呵,你这又是一套时髦的话了!他们现在又在那里摇旗呐喊,高呼什么普罗文学,……普罗文学家是一批又一批的产生了。然而成绩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评家们,在一次两次不惮其烦的大吹特捧,影响又在那里?问一问那些读者,还是中国的普罗群众,还是他们自己?好,我们现在不讲这些吧,不管这时代是属于那一个,努力干下去,总不会有错的。”

“那不然……”

若泉的话被打断了。子彬将手向美琳做了一个样式说道:

“换衣去,我们看电影去。你好久不来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么进步了也好,我们还是去玩玩吧。现在身上还有几块钱,地方随你拣,卡尔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拣出报纸来放在若泉的面前。

若泉答说他不去。

子彬有点要变脸的样子,很生气的望着他,但随即便笑了起来,很嘲讽似的:

“对了,电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门边愣着他们,不知怎么好,她局促的问:

“到底还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子彬显得很发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恳求的眼光望着他。

他觉得使朋友这样生气,也有点抱歉似的很想点头。可是子彬冷隽的说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也有点忍不住要生气,但是他耐住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去看报纸。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楼来了,他们三人同走到衖口。美琳傍着若泉很近,悄声的请他还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烦恼的脸色一下,觉得很无聊,他大声的向他们说了“再会”,便向东飞快的跑去了。

电影看得不算愉快,两人很少说话,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为什么子彬会那么生气,她实在觉得若泉的话很有理由。她爱子彬,她喜欢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实在每篇里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顶美丽的句子和雅隽的风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无论如何她不承认若泉的话有错,有使人生气的理由。她望望他,虽说他眼睛是注视在银幕上,她还是觉得正有着很大的烦闷在袭扰着他。她想:“唉,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来看戏?”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着她的手,悄声的说:

“不是吗,今夜的影戏很好,美,我真爱你!”于是他仿佛又很专心的去看电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气,说不出是谁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话,不断的缠绕在他耳际,仿佛每句话都是向他放送过来的,这真使他难过。果真他创作的结果是如若泉所说的一般吗?他不能那么相信!那些批评者所对于他的微言,只不过是一种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种暗示,便真的认真起来。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脸,慢慢的竟有点觉得不像起来。又想起过去的刚同若泉认识时的情形,他真感慨的叹息起来:

“唉,远了,朋友!”

远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无论他将他朋友做一种什么样的观察,即使觉得是极坏,沦于罪恶,而朋友还是站在很稳固的地位,充实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着时代踏去,他不会彷徨,他不能等什么了。

他去望美琳,看见美琳白嫩的脸上,显着很恬静的光,表示那从没有被烦愁所扰过的平和。他觉得她真可爱,但仿佛在这可爱中忽然起着些微的不满足的意识。他望了她半天,对于她的无忧的态度真不免有点嫉妒起来。他掉转头来微嘘着气。

是的,“远了!”这女人就从来不能了解他。他们一向来就是隔离得很远的,虽说他们很亲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却从不来度量一下这距离,实在只能证明了他这聪明人的错误。

现在呢,这女人虽说外形还是保留着她的淳朴的娇美,像无事般的看着电影,而她心中却也萦怀着若泉的话去了。

这些话是与她素来所崇拜的人显着很大的矛盾的。

他们回去得很迟,互相只说了些极少的话。都惟恐对方提到电影,因为怕自己答不上来,关于那情节,实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时间是过去了。一天,一天。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若泉很忙,他参加了好几个新的团体,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时他又感觉得自己知识的贫弱,很刻苦的在读着许多书。人在瘦起来了。脸上很深的也在刻画着坚强的纹路,但是精神却异常愉快,充满着生气,正像来到了的春天一样。这天他正在一个类似住家的办公处里。那是一所异常破旧的旧式的衖堂房子,内部很大,又空虚,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这同志的妻子(一个没有进过学校而思想颇能透彻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楼上便暂时做了某个机关。若泉正在看着几分小报,在找着那惯常用了几个化名,而其实便是一人的每天要骂着这起文坛上的劣种的文章。所谓文坛上的劣种,便是若泉近来所认识,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标上努力的人,在若泉当然都是觉得有着相当的尊敬和亲善的,然而骂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归为世故者的投机,而另一部分无法成名的便投降在这某种旗帜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讦上司们所恶的。于是机会便来了。杂志上可以常常见到这般人的名字,终于他们便也成了一个某翼的作家。还有另外一部分,始终是流氓,是投机者,始终在培养他们的喽罗,和吹捧他们的靠山。他们在文艺界混了许久了,骗过了一些钱。他们而且常常会和他们的靠山火并,又和敌人携手……若泉很讨厌这作者,虽说这人于文坛的掌故还熟悉一部分,但是他的观点根本是错误的,而行为也是极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从头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来全体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证断,尤其是那错误,荒谬的文艺的理论。不过他却没有时间,总没有时间提笔,而他又没有忘记这桩事,所以每天总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没有新的文章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