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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记(34)

作者:丁玲

妈虽说已经吃过饭,却也坐在饭桌上,同舅妈,舅舅闲谈。她站在旁边很高兴的听着。末后,舅妈便如此说:

“正说要去接你呢。这几天只把小菡急坏了,时刻跑来问,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宽她,总是说明天一定回来,她不信,等下又来问了,问到底明天会不会回来。我真怕她了,只好要强儿和毛儿去和她玩。不知怎样,她却变得越小起来了,大约要吃汁儿了吧。”

小菡听到,有点害羞起来,而且又有点怏怏的。因为妈没有同情她,妈只淡淡的答:“总是不中用,弱得很,还是从小就常常离开着呢。”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两岁时离了家,到三十多里路伯娘处玩的事。又是三岁多时,爹病了,家里无人,她就同幺妈到七爷爷家去拜寿,一住就一礼拜,俨然像个大人,谁都要夸奖她的事……

小菡已知道过这些旧事了的,她仿佛也觉得那是一定好,但现在她不耐烦再听了。她把弟弟牵到房里去,两小姊弟说不尽他们的话。

妈带回来的篮子,如意已早从轿子里拿进来了。弟弟要去拿东西,她就帮着翻。有一个小手风琴,一张画,上面画的是一个戴高帽的人坐在东洋车上,被另外一个拉着跑。还有一个小叫子。都是弟弟新近得来的礼物,妈学堂里的教员们送他的。又有一个大皮球,一盒积木,是妈给弟弟买的。还有许多旧玩物,弟弟都把它拿出来了,表示着这东西是属于两个人的神情。

她也搬出许多东西来。如意帮她做的小人,有手,有脚,还抹得有挑花兜肚。表姊给她的一面小镜子。她又有个绣花的毽儿,上面的黑缎子毛,是同学吴克强给她的,花是顺香绣的,表姊也喜欢这个,因为表姊的那个没有她的好看,毛是家里阉鸡的。她也有许多旧玩具,又都同弟弟相熟过,所以弟弟也特别爱这些,这多半是些手工很精致的东西。一个八寸长的白磁观音,是前年二舅舅走云南回来,过上海时买给她的。一个挖空了花的小葫芦,据说还是爹在的时候特意买给小菡玩的。还有许多银朱漆的小碗,小杯,小坛,小罐……平日妈同弟弟不在家时,这些东西是安慰她多少寂寞的晚上过的。

两人玩了半天,她把强哥和毛弟都忘掉了。

第二天便是过小年了。她同表哥们放了许多花炮。下午妈一人到舅妈屋里打牌去了。打牌的是四个人,还有住在前面的吴家舅妈和五姨。表姊强哥都在看牌,小菡知道妈的脾气的,所以她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过来和弟弟玩。意妹也同着奶妈过来了。还有吴家的岫妹。四个人围住一张大方凳编香棍签,岫妹编了一个摇篮给意妹。小菡用一根长的和两根短的,做成一根小水烟袋,又像,又能点火,她给弟弟,意妹却硬要去了。后来意妹又拿一副小骨牌来玩。用香棍签当筹码,来推牌九,奶妈帮意妹看,如意帮弟弟。小菡自己会看,但顺香硬要帮她,且同奶妈用真的票子押。岫妹没有人帮,便哭着跑到对角房里看她妈打牌去了。小菡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跑到对角去看,岫妹却不理她。她回来,顺香已把她的筹码输完了。而顺香却反赢了奶妈好几百钱。她又同弟弟玩别的去了。……

这些日子中,小菡的心的确有了许多新的意味。

不过她也常常感到不快乐的。譬如二十八那天,陈家表弟却当面笑弟弟的黑细羽绫风帽。又笑她的衣……她当时哭了,她一人躲在丫头房里哭,她怕别人看见了更笑她。到晚上她就向妈说:

“妈!到过年时,弟弟还该戴这顶风帽吗?”

妈答应的是自然这样。

“妈怎么不做顶像意妹的一样大红缎子绣花的给弟弟呢,那就不会给人笑了。”

妈说弟弟有服,不能穿红戴绿。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漂亮的,尽是摹本缎的袍子和马褂。又想起自己的灰竹布的罩袍和黑呢的短褂,罩袍虽是新缝的,却没有缎子好看。她又想起一些骄矜的脸,她觉得很气愤,又寒伧,她忍不住又问:

“妈,我也有服吗?”

她的妈已把这意思明白透了,便告诉她,一个人只穿得好,就活像一个绣花枕头,外面虽好看,里面还是一团稻草。妈只希望她书读得好,有学问,是比有一切财富都值得骄傲的。妈又夸奖她,又勉励她。她反而兴奋了。她要表示她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将来有学问的人,她把她喜欢戴的一副小金戒指也从小手上退下来还给妈了。

她再也看不起好衣服好首饰了。毛弟穿起紫色花缎袍走过时,她便喊他“绣花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