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要出去,说是纵然已找不到能出五元一夜的,就三元或两元也成,免得白过一晚。这话是替阿姆说的,阿姆觉得这孩子太好了,又懂事,很欢喜,也就答应了,只叮咛太拆烂污了的还是不要,宁肯少赚两个钱。
外面很冷,她走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先时的疲倦已变为很紧张很热烈的兴奋了。当她一想到间壁的阿姊时,她便固执的说,她总不能白听别人一整夜的戏。这是精灵的阿姆所还未能了解的另外一节。
马路上的人异常多,简直认不出是什么时候。姊妹们见她来了,就都笑脸相迎。她在转角处碰见了娘姨和大阿姊,她们正在吃莲子稀饭。于是她也买了一碗,站在墙根边吃。稀饭很甜,又热,她两手捧着,然而也并不忘去用两颗活泼的眸子钉打过路的行人。
1929,上海。
过年
时分还不到春天,小菡便总有点觉得日子长了。
一清早,还不等天亮,在一张快有五尺宽的朱红漆的大床上,小菡就圆圆睁着两颗大眼了。窗户纸上微微透着乳白,夜来的残灯还照出讨厌的红光。小菡很茫然,想睡去,又睡不着,终于把头也缩进被窝里了,眼闭着,于是许多大的,小的,五颜六色的花纹便在眼中闪去闪来,她很高兴,她不敢张开眼来,经验告诉她,不闭着眼是看不见这异景的。但不久,眼就很疲倦的胀痛了,她又把小手托着脸颊,又去睡,却仍睡不着。她再钻出被窝时,天却大亮了。她照那光度的审查,她断定阳光已照到墙上了,而且也快落到瓦上了。她不觉的一翻身就爬了起来,拉开那淡绿色的半旧的湖绉帐子。她看见了她的书包,石榴花布的书包,乱糟糟的放在春凳上,那精致的,大红洋纱细带就垂了下来,带端系的一枚银质的有眼的小钱,是平放在地板上了,她才恍然想起学校是已放了假,她无需乎早早就起来了。于是她悄然的站在踏板上,踮着脚捻熄了那矮座洋油灯,玻璃罩上都有许多黑烟了。
她没有穿衣,她又睡下了,一家人都还没有一点声音呢。
在被窝里,她没有事做,她尽静静的互玩弄着两只小手。
好久了。如意才起来,如意是睡在她后房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又胖,脾气又不好,是常常要吃蓝竹笋子炒肉丝的一个丫头;蓝竹笋子炒肉丝,就是说她常常要挨篾板子打的。但小菡从不打她,小菡的妈也不打她,打她的是小菡顶怕的舅妈,和待小菡很好的表姊们。如意虽说常挨打,她却更健实,又贪吃,又贪睡,陪着小菡玩时,总得把小菡丢弃到一边,她不管小菡怕不怕,寂寞不寂寞,她总垂着头,呼呼的睡着了。
如意把后房弄完,就来小菡房里扫地。小菡说要起来,如意却拦阻她:
“都没起来,你起来做什么?几多冷!”
“我睡不得了,如意!”
“等会儿吧,等我把事做完,烧了烘笼再起来吧。”这是如意待她好的时候才这样,要不是,说话的声音就得给小菡恨,恨得只想她又做错了别的事好挨打。小菡一觉得她好时,又关心到她了:
“如意!昨天晚上你又到厨房里推牌九了的啰!我告诉你,毛弟看见过。我听见毛弟在倒厅里大声骂,说要告舅妈捶你呢。顺香,荷花都在场,要挨打,恐怕今天三个人都躲不掉呢。”
“哼!告,告就是的,我不怕。”
如意又到前房里去抹灰了。前房是小菡的妈的房,有小菡睡的这间房两个大还不止,好久来都空着了。小菡常常总听见老鼠在那房里叫,担心妈床上的帐子被褥会让老鼠占着,做起窝来,白天走去看,都还好,只盼望妈快回来就好,听到如意在抹床上的描金雕花板了,忍不住又问:
“昨天我又听见一些大老鼠小老鼠在那里叫,你看看,看老鼠生儿没有。”
如意不答她,只将抹布角塞进许多不同的床板眼里去,一往一来的拉着。
如意不答她,她也不生气,几年来了,都是如意服侍她一切的,她有时还很亲热她呢,虽说如意待她也不见得特别好。所以她又说:
“唉,如意!我们学校,假都放了三四天了,怎么妈的学校里还不放假呢?你说,妈今天会回来不会回来?等下了,要三喜去接弟弟就好。”
“想得好,三喜会去替你接弟弟,三喜的事多得很呢,这几天,总还有足足几天得陪老爷去打牌,押宝,昨天他就得了挨边二十来吊的酒钱……”如意不说下去了,她想到三喜的钱,她还欠三喜两吊多,三喜却拿那钱为他自己买了一双药水皮底缎鞋,又给顺香买了两绦片绒扎辫子,一大块生发胶。大约今天顺香的前刘海,更梳得整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