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国香主任在芙蓉镇供销社门市部楼上,有一个安静的住处。一进两间,外间办公、会客,一张办公桌,一张藤靠椅,几张骨排凳。墙上挂着领袖像,贴着红底金字语录,“老三篇”全文。还有宝书柜,忠字台,一架电话机。整个房间以红色为主,显示出主人的身分和气度。至於里间卧室,不便描述。我们不是天真好奇的红卫兵,连一个三十几岁单身女人的隐私也去搜查,於心何忍。这房间一到下午六点後,楼下的门市部一关门,供销社职工回了後院家属宿舍,就僻静得鬼都打死人。
王秋赦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到这“主任住所”来汇报、请示工作,而且总要先在门口停一下,抹抹头发,清清喉嗓,战战兢兢。李国香却一直不愿私下接待他,所以他一直没有能进得门。他也没有气馁,相信只要自己心诚,总有一天会感动女主任。是座碉堡也会攻破麽。
“李主任,李书记--”这天,他又轻轻敲了敲门板。“谁呀?”李国香不知在里头和谁笑嘻嘻的。“我、我--王秋赦--”他喉咙有些发乾,声音有些打结。“什麽事呀?”李国香和悦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又冷又硬。“我有点子事--”“有事以後再讲。我这里正研究材料,不得空!”
王秋赦霉气地回到吊脚楼,真是茶饭无心。好在他大小仍是个大队的“一把手”,来找他请示汇报工作的队干部,来向他反映各种情况的社员,还是一天到晚都有;上传下达的“最新指示”、“重要文件”也多,所以他的日子颇不寂寞。过了几天的一个下午,他着意地修整打扮一番,他先去镇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修了面。在白衬衣外头罩了件“涤卡”,裤子也是刚洗过头水的,鞋子则是那双四季不换的工农牌猪皮鞋。一直挨到镇上人家都吃晚饭了,窗口上闪出了灯光,他才朝供销社楼上走去。这回他下了决心,不跟李主任碰上头,把当讲的话都讲讲,他就不回吊脚楼了。
鬼晓得为什麽,当他从供销社高围墙的侧门进去时,心口怦怦跳,就像要做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蹑手蹑脚。幸好,他没有碰上任何人。他在“主任住所”门口站了站,才抬手敲了敲门:“李主任,李书记--”
“谁呀?请进来!”屋里的声音十分和悦。
王秋赦推门进屋。李国香正坐在圆桌旁享用着一只清焖鸡。
“你?什麽事?你最近来过好几次吧,是不是?有话就讲吧。今下午客人多,像从旱灾区来的,把三壶开水都喝乾了。”
李国香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清焖鸡上去了。可是这一眼,给王秋赦的印象很深,觉得女主任是居高临下望了望他,眼神里充满了冷笑、讥讽,而又不失她作为一位领导者对待下级那种满不在乎的落落气度。
“李主任,我、我想向领导上做个思想汇报,检讨--”关键时刻,王秋赦的舌头有点不争气,打结巴。
“思想汇报?检讨?你一个全县有名的标兵,到处讲用,表现很好嘛!”李国香略显惊讶地又看了王秋赦一眼,积怨立即像一股胡辣水袭上了心头,忍不住挖苦说,“王支书,你也不要太客气,太抬举我了。俗话讲,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只怕我这当公社干部的,想巴结你们还巴结不上哪!我头上这顶小小的乌纱帽,还拿在你这些人手里,随时喊摘就摘哪!”
“李主任,李书记--你就是不笑我,骂我,我都没脸见人--特别是没脸来见你--我是个混蛋,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恩人--”王秋赦的脑壳垂下来,像一穗熟透了的谷子。他自己躬着身子找了张骨排凳坐下,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规规正正。
“那你怎麽还来见我?这样不自爱、自重?”李国香这时彷佛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边斜着脸子咬鸡腿,边饶有兴味地问。作为领导人,她习惯於人家在她面前低三下四。
“我、我--文化低,水平浅,看不清大好形势--只晓得跟着喊口号,是只丑八哥,学舌都学不像--”王秋赦不知深浅地试试探探,留神观看着女主任脸上的表情。
“你有话就讲吧。我一贯主张言者无罪,半吞半吐倒霉。”李国香又看了他一眼。女主任忽然发觉王秋赦今晚上的长相、衣着都颇不刺目,不那麽叫人讨嫌。
“我向你当主任的认罪,我是个坏坯!忘恩负义的坏坯!我对不起你主任,对不起县里杨书记--是你和杨书记拉扯着我,才入党,当支书,像个人--可我,可我,也跟人学舌,在讲用会上牙黄口臭批过杨书记和你,我是跟形势--如今我天天都吃後悔药--我真恨不得自己捆了自己,来听凭你领导处置--”王秋赦就像一眼缺了口子的池塘,清水浊水哗哗流。提起旧事,辛酸的热泪扑扑掉,落在楼板上滴答响。“--我亏了你主任的苦心栽培--我对不起上级。我这一跤子跌得太重--我如今只想着向你和杨书记悔过,请罪--我真该在你面前掌自己一千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