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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50)

作者:古华

谷燕山回到镇上,叫老北风一吹,酒力朝头上涌。他已经醉得晕天倒地了。他站在街心,忽然叫骂开来:“你听着!婊子养的!泼妇!骚货!你、你把镇子搞成什麽样子了,搞成什麽样子了?街上连鸡、鸭、狗都不见了!大人、娃儿都哑了口,不敢吱声了!婊子养的!泼妇!骚货!你有胆子就和老子站到街上来,老子和你拼了!--”

青石板街两边的居民们都被他闹醒了,都晓得“北方大兵”在骂哪个。天寒地冻的,没有人起来观看,也没有人起来劝阻。只有镇供销社的职工、家属感到遗憾,李国香回县革委开会去了,不曾听得这一顿好骂。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黎明,谷燕山竟不能自制,时而在街头,时而在街尾,时而回到街心,叫骂不已。後来,他大约是骂疲了,烂醉如泥地倒在供销社门口的街沿上。他在雪地里呕了一地的狗肉和酒。不知从哪里跑来两条狗,在他身边的雪地里舔吃着他呕吐出来的食物,呱哒,呱哒--他打着鼾,在睡梦里晃着手:“--王支书,李主任,不要吵!呱哒,呱哒,你们只顾自己吃,自己喝,老、老子可是醉了,要睡了--呱哒,呱哒,你们只管自己吃,自己喝,--”

谷燕山没有冻死,甚至奇蹟似的也没有冻病。天还没有大亮,青石板街两边的铺门还没有打开,他就被人送回粮站楼上的宿舍里去了。谁送的?不晓得。

四凤和鸡

王秋赦在全县各地巡回讲用,传授“早请示”、“晚汇报”的款式程序,大受欢迎。所到之处,无不是鞭炮锣鼓接送。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日日都有酒宴,他生平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鸡鸭鱼肉。油光水滑,食精腻肥,他算真正品嚐到了活学活用、活鸡活鱼的甜头。俗话讲,“鸡吃叫,鱼吃跳”呢。传经授宝时,他也紧跟大批判运动,声讨、控诉全县最大的当权派杨民高及其本公社书记李国香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当时李国香正在“靠边站”,接受革命群众的教育、批判。吊脚楼主的翻脸不认人,使女书记恨得直咬牙巴骨,恨自己瞎了眼,懵了心,栽培了一个坏坯。“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李国香自怨自艾,“是你把他当根子,介绍他入党,提拔他当大队支书,还打算进一步把他培养成国家干部,甚至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单身男人,有过亲密的意念--可是,一番苦心喂了狗!他不独忘恩负义,还恩将仇报,过河拆桥,乘人之危到处去控诉舅舅和自己--王秋赦,真是一条蛇,一条刚要进洞的秋蛇--”

当时,在一些靠边站、受审查的干部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支歌谣:“背时的凤凰走运的鸡,凤凰脱毛不如鸡。有朝一日毛复起,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这支歌谣,李国香经常念在口头,默在心头,给了她信念和勇气。大约只过了不到一年,李国香果然就应验了这首歌谣。县革委会成立时,杨民高被结合为县革委第一副主任,她则当上了女常委,并仍兼任公社革委主任。凤凰身上的美丽羽毛又丰满了,恢复了山中百鸟之王的身分。

王秋赦呢,对不起,脚杆上的泥巴还没有洗乾净,没有能升格成为吃国家粮、拿国家钱、坐国家车子的专职讲用人员。跑红了一两年,一花引来百花香,全县社社队队、角角落落都普及了“早请示”、“晚汇报”的“三忠於”活动,而且涌现了一批新的活学活用标兵,人家念诵“誓词”时普通话不杂本地腔,挥动红宝书的姿态比他优美,还会做语录操,跳忠字舞。相比之下,他这在全县最早传授崇拜仪式的标兵,就自惭形秽,完成了历史使命。因而在一般革命群众、干部眼里,他也不似先时那样稀有、宝贵了。不久,上级号召“三结合”领导班子里的群众代表要实行“三不脱离”,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他也就回到了芙蓉镇,担任本镇大队革委主任一职。这一来他就又成了李国香同志的下级。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

人是怕吃後悔药的。这是生活的苦果。一年前李国香曾经为栽培了吊脚楼主而悔恨,一年後吊脚楼主因在一些公开场合揭批过李国香而痛悔。这都怨得了谁啊,大运动风风雨雨,反反覆覆,使得臣民百姓紧跟形势翻政治烧饼--有时王秋赦真恨不得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多少次自己掌自己的嘴:“蠢东西!混蛋!小人得志!狗肉上不得大台盘!是谁把你当根子,是谁把你送进了党,是谁放你到北方去取经参观?人家养条狗还会摇尾巴,你却咬主人,咬恩人--”王秋赦苦思苦想,渐渐地明白了过来,今後若想在政治上进步,生活上提高,还是要接近李国香,依靠杨民高。就像是宝塔,一级压一级,一级管一级。他不是木脑壳,虽是吃後悔药可悲,但总比那些花岗岩脑壳至死不悔改的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