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燕山酒力攻心,怒气冲天,站起身子晃了几晃,一边叫骂,一边拳头重重地擂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盘碗筷都震得跳起碎步舞来。
黎满庚把嘴里的狗骨头呸的一声朝地下一吐,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女人-不会跳『黑鬼舞』,却会学狗爬--哈哈哈,她样子倒不难看,就是手头辣,想得到,讲得出,也做得出--当初,我当区政府的民政干事,他舅佬当区委书记硬要保媒,要把这骚货做把我--我那时真傻--要不,她今、今天,不就、不就困在我底下!我今、今天,最低限度也混、混到个公社一级--”
“你、你堂堂一个汉子不要泄气,骚娘们爬到男人头上拉屎撒尿,历朝历代都不多,你们大队秦癫子就和我讲、讲过,汉朝有个吕雉,唐朝有个武则天,清朝有个西太后--老弟,讲、讲句真心话,秦癫子这右派分子,不像别的五类分子那样可厌、可恶--”
“老谷,你一个老革命,南下干部,还和我讲这号话?你大兵哥真是大会小会,左批右批,都没有怕过场合--为了秦癫子,我可没少检讨啊!悔过书,指头大一个的字,写了一回又一回,不深刻。工作组就差点没喊我跪瓦碴、砖头--我他妈的今後管他妈的,也只好心狠点,手辣点,管他妈的五类分子变猪变狗,是死是活--要紧的是我自己,我的『五爪辣』、女娃们不要死,要活--”
“满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芙蓉镇上,如、如今只有一个年轻寡婆最造孽,你都会看不出来麽?你的眼睛都叫你『五爪辣』的裤裆,给兜起来了麽?”
酒醉心清。酒醉心迷。谷燕山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叫苞谷烧酒灌的,还是叫泪水辣的。
听老谷提到胡玉音,黎满庚眼睛发呆,表情冷漠,好一会儿没有吭声--“乾妹子!不不,如今她是富农婆,我早和她划清了界线--苦命的女人--我傻!我好傻!哈哈哈--”黎满庚忽然大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忽又双手巴掌把脸孔一抹,脸上的笑容就抹掉了,变成了一副呆傻、麻木的表情。“我傻,我傻--那时我年轻,太年轻,把世上的事情看得过於认真--没有和她成亲,党里头不准,其实--只要--”
“其实什麽?你讲话口里不要含根狗骨头!”谷燕山睁圆眼睛盯着他,有点咄咄逼人。
“其实,其实,我和你大兵哥讲句真心话,我一想起她,心里就疼--”
“你还心疼她?我看你老弟也是昧了天良,落井下石--你、你为了保自己过关,心也够狠、手也够辣的啦!人家把你当作亲兄弟,一千五百块钱交你保管,你却上缴工作组,成了她转移投机倒把的赃款,窝藏资本主义的罪证--兄妹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老谷!老谷!我求求你--你住口!”黎满庚忽然捶着胸口,眼泪双流,哭了起来,“你老哥的话,句句像刀子--我也是没办法,没有办法哇!在敌人面前,我姓黎的可以咬着牙齿,不怕死,不背叛--可是在党组织面前,在县委工作组面前,你叫我怎麽办?怎麽办?我怕被开除党籍呀!妈呀,我要跟着党,做党员--”
“哈哈哈!黎满庚!我今天晚上,花六十块钱,买了这坛酒、这条狗,还有就是你的这句话!”谷燕山听前任大队支书越哭越伤心,反倒乐了,笑了,大喊大叫:“看来,你的心还没有全黑、全硬!芙蓉镇上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心肠铁硬!”
“--你老哥还是原先的那个『北方大兵』,一镇的人望,生了个蛮横相,有一颗菩萨心--”
“你老弟总算还通人性!哈哈哈,还通人性--”
两人哭的哭,笑的笑,一直胡闹到五更鸡叫。
他们都同时拿碗到坛子里去舀酒时,酒坛子已经乾了底。两人酒碗一丢,这才东倒西歪地齐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酒坛子我留把明天再来打!”
“你他妈的醉得和关公爷一样了!带上这腿生狗肉,明天晚上到你楼上再喝!”
“满庚!生狗肉留着,留着--我、我还要赶回镇上去,赶回粮站楼上去。我还没有『下楼』--老子就在楼上住着,管它『下楼』不『下楼』!”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彷佛大地太污浊不堪了,腌臢垃圾四处都堆着撒着,大雪才赶来把这一切都遮上、盖上,藏污纳垢--一道昏黄的电筒光,照着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朝青石板街走去。好在公路大桥已通,五更天气不消喊人摆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