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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53)

作者:古华

“这是二。新情况,造反兵团,主谋是供销社主任,谷燕山醉生梦死,倒是不感兴趣。”

李国香已经拿出那个贴身的笔记本,记起来了。

“粮站打米厂的小夥计--”

“怎麽?”

“偷了信用社会计的老婆!”

“呸呸!放你娘的屁!谁要你汇报这个!”

李国香身子朝後一躲,竟也绯红了脸,头发也有些散乱。

“不不,是信用社会计的老婆无意中对米厂的小夥计讲,她老公准备到县里去告你主任的黑状--”

“啊啊,这是三。新情况,新情况。”李国香不动声色,“你看看,一个领导干部,不走群众路线,不多几根眼线、耳线,就难以应付局面--你还掌握了一些什麽动向,都讲出来,领导上好统筹解决。”

“暂时就是这些。”王秋赦这时舌头不打结了,喝酒夹菜的举止,也不再那样战战兢兢、奴颜婢膝了。彷佛已经在女主任面前占了一席之地。

“王秋赦!”女主任忽然面含春威,眉横冷黛,厉声喝道。

“李主任--”王秋赦浑身一震,腿肚子发抖,站了起来,“我、我--”一时,他在女主任面前又显得畏首畏尾。

“坐下,坐下。你不错,你不错--”李国香离开藤椅,在王秋赦身边踱来踱去,彷佛在考虑着重要决策,“我要一个一个来收拾--你们大队的基干民兵多少枪?”

“一个武装排。”王秋赦摸不着头脑,又感到事关重大。

“这个排是不是你控制着?”李国香又问。

“还消讲?我是大队支书!”王秋赦胸口一拍。

“好!不能让坏人夺了去。今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

“我拿我的脑壳作保,我只对你主任负责,听你主任指挥!”

“坐下,坐下。我们还没有必要这样紧张嘛。”李国香的双手按在王秋赦肩膀上。王秋赦顺从地坐下。他一时有点心猿意马,感觉到了女主任的双手十分的温软细滑。“权在我们手里,我们就要用文斗。只有手里无权的人,才想着要武斗。我这意思,你懂吗?动刀动枪,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还有个黎满庚,我们要把他拉住,稳住他,还是要他在你手下当大队秘书。今天革命的一个核心任务,就是要防止谷燕山他们复辟,重新在镇上掌权,搞阶级调和,推行唯生产力论、人性论、人情味那一套--我这意思,你懂吗?”

王秋赦对女主任的见地、胆识,真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脑壳点动得像啄木鸟。

李国香回到圆桌对面的藤围椅上坐下。她双手扶着藤围椅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吊脚楼主,彷佛有了几分醉意:“我们实话实说,王支书,对你的悔改、交心,我很满意。我们既往不咎吧。俗话讲,一个篱笆三棵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不是好汉。但我手下需要几个得力的人。我还要考验考验你--我不是跟你许愿,只要你经得起考验,我可以在适当时候,对县革委杨主任他们提出,看看能不能让你当个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真是一声春雷!王秋赦心都颤抖了起来。妈呀,再不能错过这个机遇,错过这个决定他後半生命运的天赐良缘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不由地站起身子,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女主任的身前:“李主任,李主任!我、我今後就是你死心塌地的--哪怕人家讲我是一条--我就是你忠实的--”

李国香起初吃了一惊,接着是一脸既感动又得意的笑容,声音里难免带着点陶醉的娇滴:“起来,起来!没的恶心。你一个干部,骨头哪能这麽不硬,叫人家看了--”

王秋赦没有起来,只是仰起了脸块。他的脸块叫泪水染得像只花猫一样。女主任心里一热,忍不住俯下身子,抚了抚他的头发:“起来,啊,起来。一个大男人--新理了发?一股香胰子气。你的脸块好热--我要休息了。今晚上有点醉了。日子还长着呢,你请回--”

王秋赦站起身子,睁着痴迷的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女主任,像在盼着某种暗示或某项指令。

五扫街人秘闻

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每天清早罚扫青石板街,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两人都起得很早。他们一般都是从街心朝两头扫,一人扫一半。也有时从两头朝街心扫,到街心会面。好在青石板街街面不宽,又总共才三百来米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当镇上的人们还在做着梦、睡着宝贵的“天光觉”时,他们已经挥动竹枝扫把,在默默地扫着、默默地扫着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们的竹枝扫帚下,一个接一个地被扫走了,又被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