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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47)

作者:古华

当王秋赦朗诵到“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时,他手里的红宝书便举平头顶,打着节拍似地来回晃动,来回晃动。--王秋赦在向群众传授了这套崇拜仪式之後,真是豪情澎湃,激动万分,喉咙嘶哑,热泪盈眶。他觉得自己无比高大,无比自豪,无比有力量。他就像个千年修炼、一朝得道的圣徒,沉湎在自己的无与伦比的幸福、喜悦里。这时刻,你就是叫他过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他都会在所不辞--接着他还发表了热情的讲演,号召贫下中农、革命群众、干部立即行动起来,家家户户做忠字牌,设宝书台。每个生产队都要搞“早请示”“晚汇报”,为把芙蓉镇大队办成红彤彤、亮堂堂的革命化大学校而努力--这回可是苦了黎满庚,他举着光辉形象,手痛了,腿酸了,可一动都不敢动:忠不忠,看行动。

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从北方取回的这本真经,不几天就由公社革筹小组汇报给了县革筹领导小组。县革筹负责人政治嗅觉十分灵敏,懂得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最新事物,谁要置之不理谁该倒大霉、受大罪。於是立即由县革筹做出决定,把王秋赦提拔为全县活学活用标兵,首先请到县革筹机关来讲用、传授“早请示”“晚汇报”仪式。接着又派出吉普专车一辆,配上三用机,到全县各条战线和各区、社去讲用,去传经授宝。王秋赦一跃而成为全县妇孺皆知、有口皆碑的人物--但这时,他头脑膨胀,忘乎所以,加上文化水平、政治阅历有限,估错了形势,他竟在各地讲用时,鹦鹉学舌地声讨走资派,连汤带水地批判开了业已靠边站了的原县委书记杨民高和原公社书记李国香--这一着棋,在吊脚楼主後来的政治生涯中造成了恶果。此是後话。

写到这里,笔者要申明一句:中国大地上出现的这场现代迷信的洪水,是历史的产物,几千年封建愚昧的变态、变种。不能简单地归责於某一位革命领袖。不要超越特定的历史环境去大兴魏晋之风,高谈阔论。需要的是深入细致的、冷静客观的研究,找出病根,以图根治。至於现代迷信的各种形式究竟始於何年何月,何州何府,倒不一定去做烦琐考证。芙蓉镇大队吊脚楼主王秋赦表演出来的一鳞半爪,权且留作质疑。

三醉眼看世情

“北方大兵”谷燕山,如今成了芙蓉镇有名的“醉汉”。皆因那一年,为了查实他盗卖一万斤国库粮食的犯罪动机,也是为了证实他和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是否长期私通鬼混,工作组经请示有关部门同意,在县人民医院对他进行了一次体格检查。这无异於受了一次刑罚。多少年来,老谷渴想成家立室,品嚐天伦乐趣,都没有付出这个代价。这回是身不由己,劫数难逃。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一间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一起的、亮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屋子里,命令他赤身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着一大群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人们(後来他听说还有卫校实习的男女学生),挨着个儿来低着头看看,摸摸,捏捏,然後交换着眼色(各种各样的眼色啊)--他就像一匹被阉掉了的公马似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浑身起着鸡皮疙瘩,冒着冷汗,打着冷颤。他像失去了知觉似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平津战役时在天津附近,他被傅作义的部下射中了,大腿上流着血,棉裤都浸透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要与这行将胜利、解放的土地告别了,他脑壳里也是一片冷寂的空白--和这次一样。那一次他被战友救活了,没有死。在一个老大娘家养了四十几天伤,就又重返了部队。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死--这次又是被谁的子弹射中的?谁的子弹?又是一个什麽样的战场?反修防修,灭资兴无,党不变修,国不变色,千百万人头不落地。所以人人都要过关,人人都要从灵魂到肉体,进行一次由上而下、由表及里的检查。这样的战场,比过去拿枪打敌人要深广、复杂,也玄妙得多啦--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护士朝他走来,叫他到外间去穿上衣服。门敞开着。他听见那些白大褂们在做着科学结论:“此人已丧失男性功能”。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轻声问(大约是个奶气未尽的卫校实习生):“他是不是阴阳人?有时变成女的,有时变成男的?”白大褂们就像听到了一句妙不可言的喜剧台词似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玻璃门窗都在沙沙作响。谷燕山真恨不得老天爷立即发生一次强级地震,把这些笑声连同自己都一起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