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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45)

作者:古华

“王支书,天下那麽大,我们芙蓉镇地方只怕算片小指甲--”

“天下大,我们芙蓉镇也不小,而且很重要。这回全县去取经的人里,就只三个大队一级的领导--”

对於这些热情的问候、赞誉,王秋赦笑眯眯地品着红薯酒,嚼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沙哑着喉咙一一予以回答。

“王支书,听讲从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上万人到那地方去参观学习?”这时,有个青皮後生插进来问。

“对啊,天南海北,云南、新疆、西藏的少数民族,都去学习。学校、礼堂、招待所都住得满满登登的。光那招待所,就恐怕有我们芙蓉镇青石板街这样长。”王秋赦回答。

“那,他们还用不用化肥?”青皮後生又问。

“全国的典型,头面红旗,国家当然会保证供应。”王秋赦不晓得这青皮後生问话的用意,“话讲回来,人家主要依靠自力更生--”

“我算了一下,每天一万人参观、取经、学习,就算每人只住一晚,每人屙一次屎、撒两泡尿,一万人每天要留下多少人粪尿?那大队才八、九百亩土地,只怕肥过了头,会清风倒伏,不结谷子只长苗,哪里还要什麽化学肥料!”

青皮後生的话,引得吊脚楼里的人都哈哈大笑。

王支书正要正颜厉色,把这出身虽好但思想不正的青皮後生狠狠教训一顿,却见大队秘书黎满庚进楼来了。依黎满庚的错误,“四清”运动中工作组本要开除他的党籍,後因他主动交出了替新富农婆胡玉音窝藏的一千五百元赃款,认错、认罪态度较好,才受到了宽大处理,保留了党籍,降为大队秘书。

“黎秘书!怎麽这时刻才来?被你婆娘拖得脱不开身?你再不来,我就要打发人去请啦!”王秋赦满面红光,并不起身,拿腔拿调地说。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凳子,倒了一杯红薯酒:“我到北方去了个把月,镇里没有出过什麽事吧?”

黎满庚如今成了王秋赦的下级。可他从前是十分看不起王秋赦这吊脚楼主的。所以这位置一上一下的变动,他总感到不舒服、不适应。但他又不能不当干部。他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头脑单纯的复员军人了,而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他向王支书简单汇报了一下本镇大队近一月来的工作,比如各生产队举行“天天读”的情况啦,有多少社员能背诵“老三篇”了啦,村头路口,又刷写下了多少条“最高指示”啦,画下了多少幅光辉形象啦,等等。

“可是,我看镇里群众的思想有些乱啊。”王秋赦严肃地看了黎满庚一眼,“突出政治不够!刚才就有人在这里把我到北方取经,比作唐僧去西天取经,气人不气人?还有人讲全国的农业红旗不需要买化学肥料,每天一万多人参观学习,拉下的屎尿就会把苞谷、麦子肥倒,好笑不好笑?这话虽然都是从贫下中农的嘴巴里讲出来的,但有没有五类分子、阶级敌人在背後煽阴风?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斗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可在斗我们。”

王秋赦讲一句,黎满庚点一下头。陪坐在他们身边的人则有的跟着点头,有的则挤眉眨眼暗自发笑。

“支书老王,你这回取了什麽宝贵经验回来?”黎满庚毕竟听不惯王秋赦的这本阶级斗争歌诀,便岔开话题问。

“什麽经?丰富得很,够我们这些人几辈子受用。其中有一项,是大家从没听过、见过的!我要不是这回去开了眼界,硬是做梦都想不出呢!”王秋赦又呷了一口红薯酒说。

“呵呵,王支书,快讲把大家听听!”黎满庚陪着端了端酒杯,嚼了两粒花生米。

“叫『三忠於』、『四无限』,整整一套仪式!”说着,王秋赦站起身来,双目炯炯,兴致勃勃,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红宝书,紧贴着放到胸口上,彷佛立时进入到了一个神圣的境界,连他头上都彷佛显出了一圈圣灵的光环。“人家的经验千条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一早一晚都要举行仪式,叫做『早请示』、『晚汇报』。火车上、汽车站、机关、学校都在搞--”

王秋赦的话,立即把满屋的人都吸引住了。这真是山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你这本真经,安排什麽时候给干部群众贯彻、传达?”黎满庚也兴致颇高地问。

“革命不等人,传达不过夜!我看这回也不搞『先党内後党外』、『先干部後群众』那老一套了。”王秋赦沙着喉咙,当机立断地对黎满庚布置开了工作,“老黎,你去大队部放广播,立即在墟场坪里开大会,社员群众都要带红宝书,五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不准参加!”